郭初阳。图/受访者提供
语文课堂上的反叛者
本刊记者/仇广宇
多年来,郭初阳常被拿来和电影《死亡诗社》中的那位疯狂教师做比较。作为一个中学语文教师,他讲课的方式称得上与众不同,有人觉得他的课不好理解,但也有家长说,自己的孩子听完之后开始着迷文学,“嫌上课时间太短”。
郭初阳是获得多个公开课奖项的明星教师,更是当年语文课本积弊批判大潮中的带头人之一。年,他在名声正盛时选择离开执教六年的“名校”杭州外国语学校,随后开始研究语文课本中的诸多问题,此后又到私立机构“越读馆”做语文教学的负责人。
郭初阳并不掩饰自己课堂的“烧脑”,他把语文课比作戏剧表演现场和观看电影《盗梦空间》。早在十几年前,他就会给孩子讲《纽约客》杂志和国外新闻媒体的事实核查员,讲美国作家冯古内特有着古怪幽默和讽刺色彩的科幻小说,讲如何给报社写信投稿,连看了课堂录像的成年人都会惊叹:这个课堂听下来不容易。
见到郭初阳时,他就提到自己刚刚买了新版的语文课本,正在研究,“现在我们肯定看不到过去那种(几个版本可以同时研究的)情况了。”说起这些他有一点淡淡的无奈。早在年,他就曾在江苏扬州的“小学语文教材七人谈”活动中批评语文课本“短小轻薄”,内涵不够。但是多年过后,在他眼中一切还是那个样子。
70年代生人的自由课堂
多年之后,郭初阳在一次活动中遇见了自己入行时带的第一届学生,其中有个同学对他说:“老师,你还记得你当年对我们说过这句话吗:有我这样的老师教你们,是你们的福气。”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狂傲,但其实,这个当年在萧山浦阳镇的乡村小学附近玩泥巴的小孩郭初阳,从没想到自己会继承母亲的职业成为语文教师。他读书时痴迷数学,因为一次考试失利改学了文科,又在考大学时阴差阳错进了杭州师范学院中文系。
大学时,郭初阳和后来同样成为语文老师的蔡朝阳总是坐同桌,对未来的迷茫把有些书生意气的年轻人拴在了一起。那时,20世纪80年代的文艺思潮深深影响着这些“70后”,他们最爱做的事就是到杭州三联书店、晓风书屋看书买书,在路边的摊贩手里买打口碟,组起乐队参加校内的比赛,甚至花一个月时间坐绿皮火车去敦煌等地流浪。
“人是有阅读*金期的”,这句话对郭初阳和他的学生同样适用。从复旦学者郜元宝的《拯救大地》到学者胡河清的《灵地的缅想》,再到钱锺书的《管锥编》,甚至少年时代阅读的金庸小说,都成为滋养他的文学养分。在大学这个阅读*金期,他爱上了文学批评,一心要去复旦大学读硕士,结果考研失利,只能去杭州翠苑中学做了语文老师。
初上讲台,一肚子文本的郭初阳没学过心理学和教育学,就直接用大学老师的方法给初中生上课,那种方式,如今他自己想来都显得过于学术:把最精华的文学拿来“一通狂吹”,听得台下的初中生直发愣。他也曾经“略带悲壮”地在社会课上按照自己的设想上过一堂失败的语文课:直接讲《诗经》里的《考槃》和*宗羲的《原君》,配上《二泉映月》的音乐,内容没什么内在联系,反馈却来得很直接——有位学生大声提问:郭老师,你在教些什么呀?
他想起,胡适谈论过大学中文系应该培养什么样的人:教师、作家、学者。既然做不了理想中的文学批评,有研究能力的人或许可以在教学上作出文章,讲授他所认为值得的内容。幸运的是,翠苑中学有两位教育水准极高的同事帮他补上了教育经验的不足,而郭初阳也试着把语文课弄得好玩一些、独特一些,那时他常对学生说:下节课要做一些练习,你们只要考个好分数,咱们就继续一起玩。这个办法居然屡试不爽。
郭初阳在翠苑中学教出了成绩之后,年他辞职去了杭州外国语学校的私立初中部英特学校。“杭外”是一所在全浙江乃至全国都显得特殊的学校,以富有人文气息的自由文化环境知名,其背后是高考*策对外国语学校的优待:它是教育部认定的、享有保送20%学生上大学资格的16所外国语高中之一,初高中一贯制减少了很大一部分中考压力。根据该校公布的最新数据,“杭外”平均每年约有50%学生在高考前被国内外大学提前录取。因此,这里的大部分学生可以充分享受到素质教育。
在条件优厚的“杭外”,郭初阳可以从初中一直教到高中,他当初设想的那种“教授他认为值得的内容”的课堂开始打造成型。这种课堂并不是天马行空的,反而有着如同理工科思维一般精准的设计:前半节课是忠实于原文的教授,后半节课就开始带领学生向更广阔的地方冒险。
拿郭初阳曾经在年上过的一堂公开课——初中课本中的古文《愚公移山》为例,他会先让学生带着四个问题去读课文:山是什么样的?愚公是什么样?“移”的过程是什么样的?结局是什么样的?在学生的答案中引出语文课所需要的基本目的:让学生获知文章表现了儒家“积极健朗的精神”。
到了后半节课,郭初阳作为“引导者”的角色出现了,在事先给定的《老人崇拜》《子孙绵延》等阅读材料的基础上,他和学生讨论夸父逐日、精卫填海两个故事与愚公移山故事的区别。当有同学在讨论中说出区别在于愚公移山“人多”以及他有“子子孙孙”的问题,就以此为引子,让学生去思索“孝字当先”是否值得批判。同时,他也会引入智叟的角色和外籍读者的眼光向他所设想的方向引导。“如果你是智叟,会怎样说服愚公呢?”“中国人都这么聪明,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疯狂的愚老头津津乐道呢?”“如果你是愚公的子孙呢?”
这就是苏格拉底式的层层追问法。在45分钟的时间里讲述这么多内容实属烧脑,很多同行看了这个课堂现场之后都觉得内容之难。但“杭外”这样的老师不止郭初阳一个人,他和他的学生对此也习以为常。某种程度上说,郭初阳是幸运的,他的野心和实验一直能有一个合适的环境得以盛放。
《郭初阳的语文课》书籍内页。图/受访者提供
中国课本的“事实核查员”
关于语文教学和语文课本问题的探讨、批判,自改革开放以来从未停止。年,语言学家吕叔湘首先提出语文教学课时占用多,教学效果差,毕业生语文不过关的问题。数十年教改过后,年,《北京文学》同时发表语文教师王丽的《中学语文教学手记》、作家邹静之的《女儿的作业》等三篇文章批判语文教育的现状。其中,王丽的文章直指当时语文课文选材的陈旧、平庸问题。这一事件被称为“语文教学大讨论”的开端,在教育界延续多年。
有文脉、也有优质生源的浙江既是高考大省,也是语文教学研究的前沿阵地,那些年,不少教育工作者经常撰文说出自己对语文课的意见。郭初阳等人开始为小学语文教材“挑刺”,正是采纳了时任《读写月报·新教育》执行主编李玉龙的建议。
李玉龙年就曾组织过“那一代”专题组对语文教学进行反思。年,他开始向郭初阳约稿写专栏,并提议郭初阳研究一下小学语文课本中的问题。此时的郭初阳刚刚经历过此生最大的教学压力,当时他在“杭外”刚刚带完一届高三,亲身体验了应试教育的凶猛,压力大到不想做老师了,辞职去了一家杂志社工作。
郭初阳此前从没接触过小学语文课本,读过后才发现问题多多。“伪文章”问题就是其中之一。“伪文章”指的是那些事实中存在错误,或者被篡改、来源不明的课文。用郭初阳的定义说,文艺作品可以分为小说,戏剧、诗歌、历史、传记、非虚构六大类,前三者讲求艺术真实,后三者必须严格尊重事实本身,如果既不符合艺术真实,又不符合事实,那就是“伪文章”。比如人教版小学二年级下册语文书中的课文《爱迪生救妈妈》一文就没有注明确切来源,一些细节也不符合常识。
郭初阳就和同样有些理想主义的教师蔡朝阳、吕栋分别带队研究苏教版、人教版、北师大版小学语文教材。除了事实核查之外,价值观念是否多元和教育的适切性也成为研究小组判断课文的标准。郭初阳领衔写下几篇与“母爱”相关的文章,其中一篇,用对《陈毅探母》这篇课文中事实错误的考证,批判了课本改编文章过程中对“孝道”不恰当的植入。参与调研的20多位老师写出20多万字的课题报告,以专号的方式发表在年第二期《读写月报·新教育》上,此后又集结出版为《救救孩子:小学语文教材批判》一书,引发媒体强烈反响,这些老师也被称为中国课本的“事实核查员”。
与课本批判同时进行的,是专家、学者或语文教师对阅读材料的自行选编和出版。年,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和浙江大学教授王尚文、作家曹文轩等人就开始共同编写《新语文读本》,致力于扩展学生的阅读范围和眼界。年,《收获》杂志编审、作家叶开也发表了一系列批评语文教育的文章。此后,重新发掘出版“民国老课本”的风潮在出版领域再起。再后来,严凌君的《青春读书课》、叶开的《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等书籍陆续问世,私人选编课本开始百花齐放。
在自由与艰难之间游走
当年那场关于《愚公移山》的公开课其实颇有争议。郭初阳希望学生跳出中国文化的圈子去思考,但实际效果上,确实有很大一部分学生并未按照他设想的路径去解读、理解。上海师范大学教授、语文教育专家王荣生认为这个课堂的基础教学完成得很好,也具有冲击力,但老师的费心引导并未对学生的思考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如今,郭初阳感觉到自己过去的课堂带有过多的预设性,有点强势。年,他为来“越读馆”学习的初二学生重新讲解了一遍《愚公移山》。如今他更加注重在课文基础上进行适当的延展和深挖,试图变得更柔和、更开放,将曾经的头脑风暴变成一步一步的小冒险。
在私立机构做教师的日子自由也艰难。自由的是终于可以使用自己喜爱的文本做教学。“我教的是我认为理想的文本,而并不是被指定的文本。”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而艰难的是,不涉及升学考试的阅读受众群太小,盈利艰难,来报名的人数相对固定,最多的时候也就3个班,90个孩子。他笑称,这个数字,可能是把全杭州想做这种兴趣阅读的家庭都吸引来了。“越读馆”初创时,郭初阳曾顶着明星教师的光环上过一堂招生公开课,吸引了三四百人,公开课结束后真正报名上课的只有一个人。那时他才明白,办教育只有理想不够,还得会运营。
带着郭初阳研究语文课本的李玉龙已经因病去世,但当年的论战不时还会传来回响。年3月,杭州市外语实验小学校长张敏在朋友圈发文质疑,指出《爱迪生救妈妈》一文还停留在人教版课本中,未能删除。而关于语文课本的使用问题,教育部已经宣布,自年秋季新学期开始,全国所有中小学生的语文、历史、道德与法治都统一使用部编版教材,各种版本同时在全国出现的场景也已经不再。
不过,如今在杭州兴起了各式各样的新式学校,也有很多外籍学生,孩子们在课堂之外的选择多了起来。郭初阳的课外教学虽然小众,却也影响了一群意想不到的人。今年暑假,他为孩子们排练英文话剧《李尔王》,话剧演完,家长们的反应出奇地热烈,他们呼吁郭初阳为家长们排练一部属于他们的《李尔王》。那段时间,一群中年人经常在洗碗或是开车时念诵着英语台词。在演出现场看到他们疯狂释放自己那一刻,郭初阳猛然发现,人到中年的家长们,或许也需要当年错失的文学教育。
当年在杭州文二路上喝酒、狂奔,在书店里废寝忘食的郭初阳和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也许没能成为纯粹的作家和文学研究者,但他们在语文教育中找到了另一种传递理想的方式。正如与郭初阳同为20世纪70年代生人的语文老师童蓓蓓写道的那样:读书、听话等训诫几乎蔓延在每个人的童年,我们活着似乎只是要证明自己比别人更能适应社会既定规则。而来自内心深处对自由生活的渴望,对幸福生活的期盼,以及对纯粹之爱的渴求,让我们无法掩饰面对现实时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