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李承元
(一)
一九六三年,我高中毕业了,没有考取大学。还有街上的李承运、郑登明也落榜了。后来我们三人去学校转户口和粮油关系,在麻城大街上邂逅读初中时的孙铮校长。我们早先就知道他后来当了税务局局长。见面后我们作了自我介绍,直截了当的说高考落榜了。校长就问我们的户口和粮油关系在哪里,我们回答刚从学校转出来了,我们都拿着。他接着说县税务局现在正缺工作人员,你们都可以凭毕业证和户口到我们县税务局工作,你们愿意吗?一瞬间我们喜出望外,高兴了一阵。孙校长接着又一个个地问了家庭成分。我们一一回答了。知道我们各自家庭不是地主就是富农后,他沉默了。离别时,他郑重其事地说,好吧,我们今后有机会再联系。于是我们和校长依依道别,我分明有一种莫名的希望而留恋于这位老校长。
我拿着视之如命的户口粮油关系回到家里,不知如何是好,很长时间不出手,不愿落户农村当农民,须知这是维系到前途命运的大事,不能掉以轻心。
后来我四姐给我联系一个代课的机会,是*土岗小漆园小学的一个女老师请产假。当天下午我翻山越岭赶过去,我说明来意后,校长说代课老师前天已经定了。时值*昏,我走途无路,投宿在那里,一夜辗转反侧,难以等到天明。
我的哥哥当年因为公私合营,之后转入供销社工作,他通过乡*府的秘书写介绍信我去找工作,也无济于事。
我还写信,通过四姐向在*铁路局工作的承炽大哥求助,四姐转告我说,大哥看了信,说你的文笔很好。对你面临的困难很理解,为你的工作,找过铁路局,没有解决问题。他为你失学又没有工作感到惋惜,并且勉励你不要悲观,不能放弃书本,说不定将来有机会找到工作。后来,我得知李承运和郑登明一起去*找他谋职,在那里闲住了一段时间,未果,无功而返。那时候,出身不好的人找工作该有多么艰难啊!
(二)
找工作的事森严壁垒,我撞得焦头烂额,无可奈何把户口粮油关系转入乡*府,落户生产队。从此这一纸户口就把我的命运像栓牛一样牢牢栓在田地里。
我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心里老有挥之不去的读书找工作的梦想,真是白日做梦,人在曹营心在汉啊!
古人读书讲究三余,我取其一余,夜者日之余。一年到头,只有晚上是自己的,也不全是,晚上出夜工、开群众会是常有的。我喜欢文科,所看的大多是那时候流行的小说,如《红岩》《林海雪原》《英雄儿女》等等,也看一些历史的古典的书,如《中国通史》《史记》《古文观止》等等。一本《汉语成语小词典》被我翻破了。夜晚,在弥漫着柴油油烟的昏暗的灯光下,偎在床上看书,像馋猫偷吃鱼儿一样,爱不释手,往往看到夜深人静。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感受。
由于那时候生产队劳动时间长,劳动强度大,粮食不够吃,经常饿肚子,往往风里雨里不分昼夜地干农活,我一个刚出校门的弱不禁风的学生,怎么承受得起如此的重压?我的身体不仅日渐消瘦,而且积劳成疾,经常感冒,有时发展为伤寒,闹肠炎连续几个月,皮肤生疮等等。而且找生产大队的赤脚医生看病很难。实在没法,我突发奇想,要自己学医。于是,医院找贺文波医生,借了两本医书:《中医基础学》和《药物学》。基础学里面涉及到中医四诊望闻问切;什么阴阳五行、五行相生、五行相克;还有什么清阳之气出自上窍,阴浊之气出自下窍等等中医理论。因为我对它实在不感兴趣,更没有精力坚持下去。何谈学医给自己治病?
高中毕业后,我唯一保留下来的书是一套俄语课本和一本《俄汉小词典》。那个时候中苏友好,我老是幻想将来有机会当俄语教师或翻译。学医不成,我还凭着兴趣学起俄语来,开始,把课本里的作业题全部复习一遍,写了几个本子。后来用俄语写文章。曾经用俄语写过一封信寄给我的另一位俄语老师——杨至信老师,目的是请他帮我找工作,后来李承运告诉他我写信的事,才知道他调离了麻城一中。
(三)
哪怕自己在生产队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社员,不,因为家庭成分,比普通社员还低一级。苦力活,没有工分的义务工都少不了我,比如,最远的田剩下最后的一担草头,别人都收工了,哪怕天黑了,队长也要命令我去挑。有时派我跑腿,传社员们出工、开会等等。生产队长根本不把我当一个读过书的人。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比方说,大队部来了文件通知、大队部发下来的《湖北日报》《农业科技报》或《麻城报》,队长便笑着叫我念給他听,我便有机会光顾新闻时事,一睹为快,然后在群众会上读给大家听。这算是我的一项“专利”吧!有时候,队长借着干活时大伙歇气和抽烟的机会,让我读报,我朗读时眼睛很抢字,发音紧跟上,一会儿就读完一篇。队长觉得好,没有耽搁生产时间。
我们生产队有几个人只读过小学,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光荣地去参*当兵、当工人。他们间或寄信家里,可是家属们都一个字不识,无奈找我念给他们听,特别是丈夫给妻子的信,有些内容粗俗低级难以启齿,令人哭笑不得。读着这样的信,我便想起余绍秋老师写的情书,那是多么的委婉含蓄与清丽,文明与粗野便一见高下。有时候还要帮他们写回信,于是先让主人说明大概内容,再构思成篇。如此一来,自以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我,却在不经意中成了他们的“御用文人”,也算是在广阔的天地里有所作为吧!
我没有帮我的地主父亲代笔写《守法公约》,因为早在我高中毕业时他就去世了,我却经常给队里的两户地主写《守法公约》。他们有时候到大队受训或做义务工回来,就分别找我代写《守法公约》。格式都要按照*府的规定,共有六七条,每条都是“保证······”这样的句式。例如:一,保证遵守*府的一切法令,不乱说乱动。但是他们说这一条的意思有毛病,“不乱说乱动”少写了一个“不”,必须写“不乱说、不乱动”,否则他们是不好交待的。最后的落款写上守法人某某某,并按上手押。每一次代笔,我都谨小慎微,唯恐出错,深怕殃及自己。那年代“守法”一词似乎是专门用于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这些无产阶级专*对象的。当年不曾想到,社会发展到今天,每一个中国公民都要遵纪守法。
一九六四年,全国农村搞社教,我们小队的会计被抽到社教工作队了,大队安排我当会计。小队会计主管记录小队社员每月完成的“三基本”:基本劳动日、基本工分、基本肥料,三者统一以工分为量化单位,到月底结算三基本的数据,然后去大队部批基本口粮标准,再用三基本的总工分去分摊基本口粮。如果你家本月没有完成三基本工分,就要按未完成的部分受惩罚,少领口粮。当月不够,支取下月,寅吃卯粮。
小队会计到年终要决算每一家社员的余或缺,首先要根据大队的方案计算出本小队的分值。大队部会把本小队全年生产的农产品总价值算出来(不包括公粮,公粮相当于农业税),然后1、扣除大队分配的生产资料成本;2、扣除本小队应该分摊大队人员(大队干部、民办教师、赤脚医生、兽医、机械员、护林员、五保户等等)的报酬,所得的结果就是本队全体社员一年的总收入。小队会计用社员们全年的总工分去分摊总收入,就得出分值,即每10分多少元。一个壮劳力一个劳动日标准工分定为10分。遇上丰年,一个劳动日分值1元就是很高的,一般年份,都在1元以下,3角、5角、8角不等。
然后用一个农户一年的总工分去乘分值,就得出他家一年的总收入,用这个总收入减去他家的口粮款就是一年劳动的余额,余额就是“余粮款”或“缺粮款”,是正数的就是“余粮户”,可以领人民币;是负数的是“缺粮户”,就要找人民币给大队部。
年末,大队干部们到生产队发放余粮款,劳动力多的农户,比如一家有三四个壮劳力的,全家最多能得到四五百元,这样的人家少。劳力少的家庭余粮款还不到一百元。我家一个孩子的时候,三口之家,一个男劳力,一个女劳力,一年才拿到八十多元。女劳力不出早工、要抽空喂孩子,一个劳动日只有6分。
当小队会计的那些事我算是领教过了。接手时,我心里暗想,这回有希望了,我能够用我的文化知识为人民服务了。谁知高兴太早,社教结束后,我一年的会计生涯也随之结束了。那时,贫下中农当家作主,只当我白日一梦吧!
(四)
高中毕业后,我一直在生产队务农,没有跳出农门。老是觉得自命不凡怀才不遇,看官别取笑我,那时社会上的高中毕业生寥寥无几。只要你根正苗红,你自己不用找工作,有工作找你。我有很多同学是这种情况。他们后来都发展得很好,很多人都在县市级机关成为骨干,汪澜涛同学曾经担任麻城县委书记,任职期间麻城升为市级,他任麻城市委书记。他们能够遇上这样的机会,是他们的幸运。我为他们高兴。但是,我们生产队只有小学文化的人,也能当工人、当兵。在大队范围内的教师、医务员、会计、机械员、兽医等等岗位都与我无缘。我觉得自己读十几年的书都枉费了。
那时粮食紧张,我们的生产大队长主管小队的粮食审批权,我家粮食经常不够吃,就去找大队长批条子,拿着他的批条到小队称粮食。那条子上写的简直像茅草杆画的一样,哪里是字啊,看着就恶心,你不服气吗,你不服也得服,它管用呀。
我记得“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用人标准是宁要没有文化的劳动者,也不要有文化的精神贵族。多少高端人士深受其害!我辈有幸,毕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二0二二年六月十日
☆作者简介:李承元,男,生于年,湖北麻城人,高级教师;爱好写作与书法艺术;退休后在《麻城文学微刊》发表过多篇散文和现代诗歌;《今日头条》创作者,发表了数十篇书法理论、技法的研讨文章及大量的书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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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易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