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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4/10 17:50:00
                            

原创读库读库

主题:DK-15(北京站)

时间:年11月7日

地点:读库北京办公区

台上的人:张立宪林海

现场摄影:朱朝晖郜华欣

张立宪:大家下午好。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欢迎大家来到读库的新家,这也是我们的新办公室第一次接客。有请今天专程从上海赶来的林海同学。

林海:大家好。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因为六哥的邀请,也是年第一次来北京。太奇妙的一年,往年北京每个月都来一次,今年是第一次来,在这么温暖的下午。

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上海思南文学之家的读库读者年会,背景板的海报是一只吹着号角的公鸡,主题是“不管怎么说,铁路上还得跑火车呢”。没想到没过多久,我们就遭遇了一个非常魔幻的年份。六哥先跟我们分享一下在这个魔幻的一年,你和读库是怎么度过的?

张立宪:今年确实是最天才的编剧都不敢这么编,一年就这么过来了。相对来说,今年我们是交了狗屎运。相比其他行业,出版业在整个疫情期间实在没有理由晒惨,大家买书、看书基本没受什么影响。读库也还算比较稳定,再加上我们几个点都阴差阳错地赶对了,不得不让我好几次感叹,确实是运气够好。

林海:为什么用“阴差阳错”这四个字?

张立宪:去年冬天,我家小区对面有个火锅店开张了,当时老板特别开心,说原本准备二零年开张,但是钱筹到了,装修速度也比较快,所以提前开张,结果……今年五月份就倒闭了。现在那里已经开了一家新的火锅店。我想,去年冬天的时候,第一个老板应该比第二个老板的经营实力、现金流都要好,但疫情期间开不了张,没人吃饭,耗不起了,不得不黯然退出。第二个老板,可能本来的状况不如前一个,但今年就顺势接手了这家现成装修好的店,没准还捡了个漏。这就是阴差阳错吧,运气在里面起到了很大作用。

除了库房,我们的编辑部去年也面临搬家。大家现在看到的读库办公室,其实去年冬天定的地方还不在这里,而是在遥远的西山。远到什么程度呢?我有天早晨坐公交车,看车站张贴的北京公交线路图,我们新的办公地点是在地图之外。我看后就哭了,拍下一张照片,年会时给同事们看,说新办公室在地图之外还要再延伸几站,所有人都哭了。

运气好就好在,因为各种原因,那个办公室没有去成;又因为疫情的原因,这个办公室我们租得起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跨区迁址变得容易了。读库原来在海淀区,要迁到朝阳区非常麻烦,工商、税务整个跑下来恐怕要掉层皮,还要做各种审计,没准儿都影响正常经营。今年因为疫情的原因,省了很多事。这都不是事先能预知的,人力能决定的,但我们就踩对了一些关键的时间节点。这样一比较,就觉得运气特别好。

林海:去年你说过,如果没有疫情,读库在年有一个非常宏大的出版计划要推进。刚才说了很多疫情带来的非人为可控的因素,对我们来讲算是利好,从出版计划的推进上讲,你愿意用什么词形容?

张立宪:去年跟大家汇报的蓝图,都不可能在今年就开花结果,至少要到三五年之后才能端给大家品尝。它是一个陆陆续续的过程,今年出几本,明年出几本,十年下来出了好几十本、好几百本,但是具体到每一个时段,却是非常缓慢的渐进过程。

去年我跟你说的时候,内心其实特别灰暗。为什么要搬去西山?就觉得在北京的闹市区特别没劲,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踏踏实实编书,费用低,又没干扰。那里环境确实很好,山清水秀,很多人在楼下跑步,但确实太远了。我自己打车去过几次,坐地铁去过几次,甚至在不同时段都用地图搜索,看路上要花多长时间,反正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我也做好了打算,真的要到那里办公,我们一家就搬到附近租房子。但后来一想,我可以这么做,但年轻的同事们还得住在城里,他们需要看展览和演出、需要谈恋爱、需要一起玩儿。最后,去偏僻的地方、躲开北京的愿望没有实现。

林海:读库的亲友都知道,今年读库还是做了一个非常大的选择,在南通建了库房。

张立宪:原先有一个词叫“三线”,我现在把南通当成读库的三线。虽然它在目前的业务分工上跟北京是两个不同板块——北京的办公区是一千平米,坐了六十个人;南通的办公区是六千平米,有十个人上班。但在我的心目中,南通不仅仅是个库房,未来还可以做很多事,成为我们的后花园或者后备基地。库房问题的解决,确实让我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包括现在北京的办公室。感觉自己的脑子腾出了许多地方,心也静下来了,可以聚精会神想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情。

今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外在的因素、自己的努力,以及不可言说的狗屎运,很多外围的东西、那些干扰你专心致志工作的事情,其实已经打扫干净了。

林海:所以就引出了今天的主题——当一切变得无锅可甩。

张立宪:经常会有很多事没有做成,或者做得不够好,我们就能找到各种锅。从人性上说,都愿意把锅归为外界、外人,显得自己很无辜。今年7月16日,在这间办公室开疫情后、搬家后第一次读库全体会议的时候,我跟小伙伴们说,到现在为止,我们无锅可甩了。外界因素,能解决的都解决了;解决不了的,也知道解决不了,就不要再拿那些说事儿了,好好把自己的问题解决好。虽然这里的办公环境比之前好,但同事们都有谱了,知道不是来这里享受人生的,真正艰苦、繁琐、繁重的日子开始了。

这几年间,尤其是今年发现无锅可甩的时候,我自己会分身出来,不断巡视读库这个系统,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我们以前养成的一个习惯是,特别擅长自我辩解。当别人找上门来的时候,你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其实就是给自己找台阶下。我们应该从自我辩解改为自我检讨,看看自己真的有没有问题。最近这段时间,一方面是工作、编稿,另一方面,因为不用再为发货、库房发愁,办公室也稳定了,上下班路上也不用花那么多时间,解放出来的时间和精力就用来检视我们的团队和业务流程、组织结构,看存在什么问题。

今天就是想跟大家分享,或者说汇报下我这个巡视员发现的问题。

林海:比如说?

张立宪:说六个吧——其实我列了恨不得有四十个,都是平时自己断断续续记下来,再和同事们开会时相互打击时说的,排名不分先后。我们的问题很多,但涉及编辑出版技术细节的那些就不提了,而有些问题,我觉得大家都能感同身受的,拎出来分享一下。就六个吧。

第一个问题:太多的一厢情愿。

林海:怎么解释?

张立宪:大家有一种不自觉的习惯,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个事我肯定能做好,一厢情愿地认为别人都会买我的账,一厢情愿地认为别人就该对我好,无论我做什么都能得到理解和原谅,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不说你也知道,于是许多事情缺乏明确的交代和沟通。这种“太多的一厢情愿”,导致我们对事物的复杂性、艰巨性和可能出现的隔阂、不如人意预估不足,也容易整天自我陶醉。

我觉得读库,尤其是我,很多时候像生活在蜜罐里一样。你看我们运气多好,我们的读者多好,做了很多事情似乎都可以被原谅。但对我们自己来说,还是要在蜜罐里警醒一下,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好,老觉得自己做什么别人都能接受、都会赞同,并不是我们出什么书别人都会花钱买的。

林海:这一点我觉得很有意思。今天来的都是读库的家人,你们觉得有一厢情愿吗?

张立宪:很多人或许意识不到我内心原来这么自私。大家看到的读库可能不是这样,那是因为我自己有很多一厢情愿的想法没跟大家表露出来,大家看到的是一个非常谦恭的我。

其实不是只有读库这样、我这样,是许多人都这样。为什么今天和大家分享这个,我想每个人都需要自我反省一下。如果现在问大家,你认为读库有太多的一厢情愿吗?他们会说我不这么认为啊,我们爱读库——要不怎么走出办公室啊。

林海:换个角度来讲,今天来现场的朋友可能未必会有这样的反馈,但是你刚才讲到太多一厢情愿的时候,我在想,读库有一个非常稳定且忠诚的读者群,这个群体这些年也在不断扩大,也许我们买单的就是你的这种一厢情愿?

张立宪:那我们也不能仗势欺人啊,不要仗着人家对你好,就为所欲为。这就引出下一条:没有应变能力的坚持。

现在大家都喜欢一个词叫“坚守”,或者“情怀”。没有能力做出变化,或者没有意识做出调整,便以坚持、坚守为荣,体会不到外面的变化、自己的变化,也对整个系统、整个生态的变化视而不见,这也是我们,一家做了十五年的百年老店需要检讨的。

林海:可这是你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从读者的角度讲,他们可能看到了别的,坚持和坚守难道不是他们喜爱读库的原因吗?

张立宪:或许很多人认为读库就是这样,十几年不变。有个词叫“忠犬气质”,读库就像、就该像一条忠诚的狗一样陪伴读者很多年,但时过境迁,人在变,狗在变,狗和人、和外界的关系也在变。读者可能在乎、喜欢的是我们的不变,但我自己更在乎、追求的是有所变化,有所调整。

林海:在这十五年中,有没有你自己意识到一些变化的节点,读者没有意识到,或者比你晚意识到,但你已经开始做一些变化?

张立宪:所以最好能在读者意识到之前我就偷偷改过自新了,把工作做到前面。因为要等到发现他们对我们失望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

林海:可以不可以分享一个具体例子?

张立宪:比如五年前《读库》的改版。很多读者以为是为了省钱,大开本改成小开本,其实不是,成本反而提高了,因为用的是进口纸;怕开本缩小内容少了,就增加了一个印张。对于这次改版,我的动机是,书已经成为消费品,不再是收藏品。比如今天你来读库参加活动,一会儿出园区要结停车费,一本书的价格差不多就是停车费的钱。

我现在找一本书,明明知道书架上有,但临时要用,很难找到,怎么办呢?马上下单再买一本。这时你发现书只是个消费品,并且就应该是个消费品。原来我们把书看得太神圣,那种功利心和仪式感其实是妨碍阅读的。书更应该是一个很亲切、可感性很强的东西,所以,当年改版的考量就是去仪式化。原来的传播语境是营造权威感,我来灌输,让受众接受;现在是去权威化、去仪式感,这才是做出调整的原因。目前来看,我自认为这一步做对了,当然会有一些读者不满意。

今年还有一个变化,读者可能暂时意识不到,读库的很多书不再加印了。从经营方面考虑,一个原因是维持所有产品处于可供货状态的成本太高,更主要的原因是——我自己起名叫“云书架”,现在二手书市场特别发达,物流配送也特别发达,任何一本书,你只要想找,就都能找得到,并且非常方便。这就意味着很多书不用非得自己家里有,需要看的时候再去找;或者这本书已经看过了,不用放在家里占地方,可以推向二手书市场。在成熟的出版大国,一本书经常要换四五道手,书的每一任主人对它都保护得很好。

前几天我们团队开会,确认有些书要不要再版。有的书如今可能一个月只卖三十本,一年算下来差不多四百本,我们一般起印五千本,就要卖十几年。我当时狠下心来决定不加印,跟同事们解释的原因是,这本书我们已经卖掉六千本、八千本,这些书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要相信以后对它有需求的人总能找得到,这样也能降低了我们的成本。有的编辑会认为,我们好不容易把这本书编出来,编辑成本很高,就这么放弃吗?我的理由是,一方面要吃老本,另一方面要研发新的产品,要把一些精力、资金用来做新书。还是需要广种薄收。我们没有那么大本事,推出的每一本书都很好,所以就需要很大的基础数据,才能在里面培育出更好的书。试错的机会、试错的花费从哪儿出?就从这里出。

林海:刚才说到两点,一个是一厢情愿,另一个是没有应变能力的坚持。

张立宪:第三个是:牵绊太多精力的精益求精。

一件事,从六十五分提高到七十五分很容易;从七十五分提高到八十五分,费点儿劲也能做到;从八十五分提高到八十八分,就太难了;从八十八分再到九十分,可能一辈子都实现不了,因为你的天分在那儿,或者受时机、外在因素的限制。我认为精益求精、精雕细琢是对的,但同时也要注意,精益求精经常成为躲和拖的理由。

我和小伙伴们探讨,要敢于对完成度做出判断,认为到此可以打住了,尽管肯定有遗憾,肯定不会让自己满意,也不会让所有人满意。那怎么办呢?交给市场,交给用户,让他们帮你完善。

读库就这几十个人,靠你自己,靠你的小团队,永远提升不了后面那几分,那就让几千、几万名读者来帮忙吧。这本书有待提升,有待优化,读者可以帮助我们,会比闷在屋里自己苦思冥想要好得多。相比传统的出版操作方式,这其实更适应现在的传播语境。

林海:现代传播语境,有时候会更多地强调双方的互动,在互动时对方会给你反馈意见。

张立宪:就像你做节目,本身是在梳理你自己的思路,但放到播客上,读者的反馈会对你非常有帮助,甚至如果没有读者的反馈,你可能都不会有现在这么好。

林海:的确是,会有很大的刺激。允许我大胆地问一下,昨天是你五十岁之后的第一个生日,突然之间想到这些问题,和年纪有关吗?

张立宪:原来可能也意识到了,但不敢面对,或者拿不出精力来解决,现在外围已经打扫干净,你得面对,也得解决,因为已经五十岁了。

我父亲是七十三岁去世,如果我像父亲一样,也是七十多岁就走,就还有二十年工作时间,一年编十本书,也只有两百本书可编了。所以,我要尽量让每一本书都是最值得我编的,既不能无限制地拖下去,也不能把精力分配到不值得的地方。这就是年轻时的我不会想到的问题。

林海:你刚才说的三点,很像创业者一开始必须要坚持的东西。

张立宪:作为一个新创业者,可能会把这三点当成优点,精益求精啊,坚持啊,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啊。

林海:所以这跟年纪、阅历是有关系的吗?

张立宪:可能只有做到这个份上,做了十几年之后,才会知道有往回转念的必要。一开始,你必须一往无前、按照精益求精的思路往前冲。

林海:在一往无前地冲、不断修正的过程中,你觉得有什么东西是始终不变的?

我今天在这里看到很多读库的出版物,包括我家的书架,或者在书店等其他地方,只要一看到,不用走近,就知道这一定是读库,它有一种特别的气质,无论是从外面这么一打眼,或者翻开来看,就知道这一定是读库的东西。我很想知道,你怎样定义“这一定是读库的东西”?这应该你是不会变的吧。

张立宪:这样下定义反倒是最难的,因为一旦把它定义下来,可能就死了。还有一个视角,我觉得它特别像恋爱,我定义它,可能短到一句话,也许长到能写一本书。就像我们爱一个人一样,能列出三十条爱他的理由,但真正的理由你自己可能并不知道,或者你根本没办法用语言描述出来。

所以我觉得做到现在,读库最大的价值,或者说从事这个工作最让我享受的,就是它的不确定性,就是还有很多的模糊地带。这个模糊地带有的我能说清楚,有的说不清楚,有的我有了答案,有的答案还在找,或者我以为这个答案已经明确了,但其实还需要修订。我觉得这种感觉特别美好。

北京办公区大概有六十个人上班,南通库区那边有十个人,北京这边的人陆续去南通实习,他们到南通后,发现那里的伙伴们生活得可愉快了,每天笑脸飞扬,但是北京办公区的每个人都苦大仇深、愁眉苦脸。为什么呢?因为这里每天处理的工作都是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是你不知道哪个解决方案更好的问题,但又必须得做出决定,每个决定你都会忐忑不安,都会随时被推翻,甚至相互之间争论,谁也不服谁,还有各种鄙视。

林海:理解。该下一个了。

张立宪:第四个,跟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系的,叫作“错配”。比如说我决定做一件事,但为它配置的资源有问题,或者错了,或者多了,或者少了。每个人所从事的工作,很多时候也是一种错配,他以为他可以胜任,其实不能,或者只是部分胜任、某种程度的胜任。作为一个管理者,我每天需要解决的都是这种错配的问题。

林海:但错配可能是人生一辈子的事,从某种角度来说,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试错、不断纠正的过程。

张立宪:所以我觉得永远没有一个结束,需要随时提醒。肯定永远达不到最好的状态,但知道了这一点,就好好地每天去巡视,去检视。我现在每天变得特别的有事干。

林海:我们再说第五个。

张立宪:华而不实的贫乏和无能。我用的词都很重,因为干我们这一行的,虽然清贫一点、寂寞一点,但内在还是受人尊敬的,还是多少有点体面的工作,坏处就在于,你极有可能滑向华而不实的那一面。当然不是华丽丽的那种,而是看起来很精致,很优雅,很自信,但行业和职业带给你的外在的尊严和体面,也掩盖不住内在的贫乏和无能。

林海:你觉得自己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张立宪:我经常会为自己想不透一件事,把一项工作做得温吞吞的说不上好也挑不出坏,或者对一件事情只是一知半解而感到痛苦。

林海:会困扰你很久?

张立宪:当然我已经学会放自己一马,所以才能睡得很香,头发也还保留了一点。但我骨子里确实经常会说,如果自己年轻的时候这方面的书再多读几本、吃得再透一点,有的事情能够再学习得好一点,该有多好。现在有很多领域、很多技能,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很勉强,就会为这种一知半解感到痛苦。

林海:但这不是大多数人的常态吗?

张立宪:所以今天和大家分享,就是因为每个人都会有这些问题,让我们相互提醒一下。

林海:我同意这个想法,但大多数人有这个状况,也不会特别影响到我们的工作和生活,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读库特别要惊醒的问题?

张立宪:因为这样做我很快乐呀。你发现有这些东西,这不是错误,而是值得改进的地方,你会很开心,这不是痛苦。

说这些,并不意味着我每天苦哈哈的,当然读库很多同事认为我长着一张旧社会的脸,看谁都不顺眼,但其实我内心很快乐,我为自己还能产生这样的意识感到高兴。

我那天想了一句特别绕口令的话,叫“把寻找理由和借口当成理由和借口”。我们大部分人一辈子就生活在理由和借口之中,到最后一事无成的时候,不会有任何的内疚之情,只会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或者说我命不好、不是超前了就是来晚了。怎么办呢?好,今天我们开会吧,讨论一下读库跨国公司有什么问题,就开始寻找各种问题。开会干什么?就是寻找理由和借口,这时候有人来拷问,我们就说:没见我们在总结、调整、制订计划吗?但接下来还是那样故态复萌不思进取。

我时时提醒自己,想起来就用手机记下几条,好几十条,有的做不到的,或者实在太难的,就跟自己说先别在这儿较劲了,再较劲时间又过去了。最后发现,为什么今年没干成什么事,因为我把这种寻找理由和借口的过程当成了理由和借口——变成一个很怪的循环。

所以一个人需要享受严格管理自己带来的快乐,以及那种阶段性成果。老在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上较劲,苦苦等着终极结果的出现,就耽误了那些自己本来能解决的事情。

林海:好,下一个。

张立宪:再说一点每个人都能意识到的人性中的弱点,也是读库团队、包括我自己身上的问题:不给时间压力便遥遥无期。

比如我把一本书稿交给一个编辑,这本书你来编吧。他问这本书想什么时候出?我说你来决定就好了,或者你什么时候编好咱们什么时候出。完了,这句话就意味着,这本书基本上五十年之后都出不来。

林海:包括你自己?

张立宪:我自己也是这样,所以我说这是人性的弱点。大家的目标管理和时间管理都很差,哪怕设定了死线。并且我发现很多死线也特别扯,比如我给这个人设定了一个死线,这本书我给你三年时间编完,他不会用三年去编的,他依然是快到三年的时候才拿出最后一个月来编,甚至最后一周来编。

意识到我们有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发现很多事情都好办了。有的人即使设定了时限,但在他心中依然是遥遥无期的,比如说给你三年,不是说从现在就制定好三年的计划,第一年干什么,第一个月干什么,每周怎么验收,怎么评估。他依然是“啊!三年马上就过去了,光阴似箭,我该有个交代了”,迫在眉睫才去做。这种工作习惯需要改正。

林海:六条了,你还可以补充。

张立宪:那就再加一条:自我赋予戏剧性和崇高感。当对方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先给自己总结得特别美好,在一个虚构的完美自我中真实地陶醉。

追求戏剧性也是人之常情,比如,大家描述今天的年会,稍微有些文采的人会这样写:坐在林海对面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但他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

你看,小个子和大事情,这种反差多有戏剧性。但是,凭什么说我是小个子呢?我只不过比身高一米八七的林海矮了一些而已。我们往往就喜欢追求这种戏剧性,或者语言上很爽的感觉。

这几年我跟很多作者沟通,就说你不要写老六是不起眼的小个子,你得给出数据,列出他同龄人的平均身高是多少,他在其中是什么水平。同样,“大事情”这个词也不是让你来说的,而是得让读者说:真了不起,他做了一件大事情。日常司空见惯的表述习惯、写作习惯、思维习惯中,都有需要调整、需要改进的地方。我们现在每天全是从这种细节上来抠。

人可能需要赋予自己一些崇高感才有精神支柱吧,但崇高感真的应该属于别人对你的感受,而不是自我感动。并且崇高感就那么一个瞬间,你如何熬过日常岁月里漫长的平淡、琐碎、庸俗,甚至寒碜、龌龊、丑陋?

林海:人有的时候常常会有惯性,当然也会反思,但是我见到大部分人,尤其是团队作战的时候,也会试图去改变这些惯性,可是常常最后可能还是顺着惯性往下走。

张立宪:我觉得他只要有这种“试图改变”的动作做出来,就不一样了。

林海:会不会咱们明年再坐下来的时候,回头一看,你突然发现,有一些试图徒劳无功?

张立宪:有些可能现在就能看出来,注定到我走向人生终点的时候还是徒劳,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么想就没有意义,它能让你清醒一下、超脱开来。今天我们一起坐在这个小屋里,希望每个人走出去的时候,都能够在思路上、思想上有一些调整吧。

林海:这个魔幻的一年还剩下不到一百天了,刚才说无锅可甩了,接下来可以跟大家来分享一下,在你的脑海中,除了我们去年所讲的要花几年时间继续推进的事情之外,有没有在新环境下产生的新想法,新的尝试和领域?

张立宪:目前来看,都还是这种需要花很多时间来做的事。其实基本的方向都已经有了,去年就已经有了,十几年前开始做的时候就有了,只不过看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关于计划,已经说不出太多了,还是说一些成果吧。这个成果可能听起来也很虚。

第一个成果是,我们现在更任性了一点,有一些书敢做了,也会做了。这个我自己还是挺开心的。

比如说,一个老先生把他毕生的心血像托孤一样交给了我们,那不是书,准确地说不是一部或一套完整的书稿,我们整理它需要很多年。对我来说就有两个问题,第一,如果说整理它要用十年的时间,读库能不能活十年?整理它需要四个人的团队工作十年,读库的收入能不能养活四个人工作十年?第二,怎么去工作,怎么去整理?不是说“我们怀着谦恭的心情开始了工作”一句话就拉倒了,这里面是很复杂、很具体的工作方法,很严格的工作流程,如果我们只是靠热情或者态度的话,是很难完成的,它最终还是靠很理性、很务实、很具体的操作,包括计划、执行、评估、验收等等。

林海:非常琐碎。

张立宪:你可能还要去联合其他的资源,找到视野范围、能力范围内最顶级的资源,比如某大学某系最擅长做这个方向的研究,能不能跟他们合作?可能他们都在做一些国家有补助的课题,懒得搭理你,那你怎么办?都是问题。对我来说,现在有一些老人家的托孤,不管敢不敢接,甚至你都不得不接,这种事我现在接了一些,并且也相信自己能够做成。这个我觉得是比较开心的一点成果,当然成果是在若干年之后。

我们马上有一套书“大商人”要出来,六位民国期间的民族企业家,里面有卢作孚先生,他讲过一句话,“要学会占时间的便宜”。我有时候在想,我们接下来怎么去占时间的便宜?能不能抓住机会,好好培育我们的机会、我们的选题、我们的人才?从现在来看,我们也开始做了,应该说也有一点点信心坚持做下去了,至少在时间上是能够做下去的。这也是值得开心的事。

林海:昨天你生日,发了个朋友圈感怀了一下,也是六件事。我注意到最后一件事是说,不排斥进行一些音频和视频方面的尝试。

张立宪:这是我去年最灰心的时候的想法。库房搬家其实不是事儿,还遇到很多比这个更复杂、几乎没法解决的事。有一天晚上我跟朋友喝酒,其间抒发了许多感情,都忘了。第二天睡醒,我翻手机——有时候产生些小灵感我会记在手机上,发现自己昨晚记下了这么一句话:读库生于出版,但不能死于出版。

这句话肯定有某个母本,因为我自己的智商不足以产生这么一句智慧的话,但我忘了。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就想,我为什么当时会想到这句话?不管是外界,还是自身,也许未来的出版不能养活我们,但我们不能就此死掉,我们还要活得好好的,该做的事不能耽误。

我觉得音频和视频不仅仅是书的辅助,它有可能是一种新的传播路径,一种新的产品形态。我并没有把它当成出版的延伸,或者说帮我带货的“买买买”软广。这只是在尝试,所以希望大家也能多来我们这儿串门,对我们来说,这个屋未来就是一个非传统业务的生产基地。我们的纸质出版在其他办公室完成,留出这个办公室,我们就专门做一些新的尝试。

林海:聊到现在,我大概比较清楚地知道,六哥一方面对于读库能够做更多开拓的尝试性并不拒绝,另外一方面自己也在不断地反思自己。

张立宪:我觉得我的基因还是出版,或者说是文字。我也不知道另外的方式或形式能不能做下去。

林海:那个就是尝试。说到文字这件事,开场前我跟六哥聊到孩子的教育。现在的孩子,他们可能就是音频和视频的一代,让他静下心来翻一本书,我觉得多多少少有点挑战。

张立宪:他这方面的需求可能被压缩了,但不会消失。一个孩子的成长期,假如说是十年,这十年他累计花在阅读上的时间,我们那个年代可能达到八万小时,他现在只有两万小时了。我们能做的就是让这两万小时更有效率,甚至能够和另外一些接受信息的方式打通,而不是互相对立、虎口夺食、你死我活的关系。并且,我们当年的八万小时,即使用来读书,不也接受了许多垃圾,不也需要消耗相当的成本再来洗白嘛。

林海:我今天上午坐飞机来的时候特意观察了一下,候机区域里其实没有多少人在读书。

张立宪:我们必须要承认,现在没有那么多人读书,这个世界上也容不下那么多书。虽然很多人出于惯性会买一些书放在家里,这也是我们现在能够活着的原因,但我们要做好这个准备。怎么做好呢?一是让书的诞生和存在更有理由,原来我们的书是百里挑一做的,现在千里挑一,做得更少更精一些。另外就是看看有没有可能,和其他的传播方式共荣共生。这就是目前在做的笨拙的探索。

林海:好,我们两个人的聊天先告一个段落。今天到场的很多家人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各位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提。

读者:我最早看读库,觉得是文艺的书,就像电影有文艺片和商业片,读库的文艺范儿更重一些。刚才听六哥说的这几个问题,我觉得有个共通的,就是受到一些商业环境的压制,读库想往商业上转。太多的一厢情愿、没有应变能力的坚持、花费太多精力的精益求精,都是妥协。六哥在这段时间里是不是感到图书在市场上整体萎缩,感到压力,想到要反省,解决这些问题?

张立宪:现在应该说读库过得还不错,之所以还愿意想,是因为我们现在还能想。当市场不允许你想的时候,就没机会了。这叫“好日子要好好过”,“好好过”不是每天花天酒地,真的是那句庸俗的话“居安思危”。当发现自己存在的问题时,当完全有机会做得更好时,你真的会有一种快乐和成就感。

我刚才把自己吊打了这么半天,不是自我折磨,而是这样做我很开心,知道了,哦,我们原来有这么一身毛病的时候还能活着,如果这些毛病慢慢改好了,是不是能活得更好?我们的一个误区就是往往只看自己做出来的,不看自己没有做到的,事实上很多的时候是失去的比得到的还多。这位老哥说的就是对我们的一个提醒,我们现在还好的时候,能不能让它更好;当这个市场在萎缩的时候,我们能够用我们增加出来的、通过做得更好而实现新的增长,来对冲外面突如其来的萎缩。

怎样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浪费老天爷给我们的机会和运气。当我们失去更好可能的时候,不要茫然无知,还在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这个是我现在想得更多的,也是在可以看到的未来几年,日子还能过下去的时候,我们在做的准备。妥协也是这样,不是非得等到鱼死网破、走投无路的时候才去妥协,而是要趁着读者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先悄悄把他过几年才可能爆发的坏脾气给打消掉。

林海:你怎么看“妥协”这个词?你认可妥协吗?

张立宪:我太认可了。我们的传统教育中,几千年的民族人格中,就没有“妥协”这个词,或者把妥协看成很耻辱、很失败的词,大多数的结局是制伏或屈服,更不要说大人物的征服史,全是尸山血海的杀戮。为什么有太多的一厢情愿?就是不愿意妥协,不认可对方也有权力一厢情愿。两个一厢情愿遇到一起,不就应该互相妥协吗?

读者:从信息的传播来说,可以把文字比作是一维的,音频是二维的,图像是三维的,在实景中去体验是四维的。如果想传达一种思想,告知一件事,但不解释它,也不评价它,在有更多维度的传达信息的途径时,您怎么看待文字或阅读?

张立宪:人类有音频和视频的历史不过一百多年,在此之前只能靠文字完成传播。出版普及之前看书是少数人的特权,大部分人家里连一本书都买不起、看不起;出版普及之后,文字承担了太多的功能,这样的历史也就是六七百年。

十九世纪的古典文学,动不动就用好几千字描写一件事情是什么样子的。比如林海坐地铁到了虹桥机场,关于地铁就得描写三千字,怎么一步步上飞机,又得写五千字。飞机是什么,又得写。

为什么?因为那时的很多读者没见过的东西,作者就有义务描述清楚。现在的阅读环境不是这样了,不管生活在城市还是农村,一个人即使没见过地铁、没坐过飞机,他也在电视上看过,或者看到“地铁”“飞机”这个字眼就知道在网上现搜一下,所以,现在的文字已经不用再承担那么多的义务。

想得再狂野一点,如果现在宋徽宗坐在你面前,你怎么向他解释区块链?“区块链”这三个字,宋徽宗也认识,但你跟他解释不清楚——不过他脾气好,不会把你杀掉。而现在,至少在某个人群中——以亿来计算的人群中,是不需要解释的,这就有一个知识共同体。在这个知识共同体中,文字有很多功能、任务已经被弱化了,但它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我是个科幻作家,可以在小说中写这样一句话:一艘宇宙飞船飞向人马座。十一个字,如果拍成影视剧,这十一个字怎么来表现?这个宇宙飞船长什么样得设计出来吧,如果这个场景在整个剧中很重要,就要拿出足够的时长来表现宇宙飞船怎么飞向人马座,那就更要呈现飞船的舷窗什么样,里面的人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徽标,厕所什么样,喝水的杯子是什么样……需要庞大的电影工业来支撑。

据说有一家特技公司专门做影视剧中的投屏,比如斯皮尔伯格要拍一个发生在年的故事,那里面的电脑上要显示什么界面,手机是什么屏幕……这家公司专门做这项业务,就有吃不完的饭,因为所有科幻片都需要让屏幕上有东西显示出来,哪怕你不在乎上面的内容是什么,也不能是一个白板。但写小说不用花钱请这家公司,只需敲出五个字就可以了:他掏出手机。

一艘宇宙飞船飞向人马座。拍成实景,这句话成本很高,但对于吃文字这饭碗的人来说,一句话即可。而这句话对于年代的读者来说,会想到某种样子的飞船;对于年的读者来说,想到的飞船肯定是另一种样子;对于玩惯各种太空游戏的游戏玩家来说,对这句话的想象力又不一样。

如果拍成影视剧,所有看到画面的人都会知道宇宙飞船具体长什么样,但是,所有读过这本小说的人,每个人心目中的宇宙飞船都不一样。

写小说的不用去打造宇宙飞船长什么样,那干什么呢?去干那些影视剧干不动的事,干不了的事。

现在写一部小说不用再去解释电梯、高铁、区块链,但并不意味着没事可干,其实是走向了更幽深的方面,面临的写作挑战反而比狄更斯、雨果时代大得多。这里面有太多奥妙,我干的这一行面临着各种各样没有答案的问题,都需要去解决,铺陈到什么层次,又凝练到什么程度,都有无穷无尽的门道。

林海:我跟六哥聊过,他发现尝试或观察音频制作和编书,有截然不同的习惯。编书的习惯是把不在主线上的边角东西去掉;但在录制音频时,延伸出来的东西有时会带出另一条路径、另一层意思。未来在读库大客厅这个实验场地,你是乐于两边都做不同的体会,还是保持自己的习惯?

张立宪:这不是我自己的习惯,而是我们的习惯。只要是来到这个屋里的人,我们都默认大家是有缺省值的,就像坐在这里的人不需要再解释“区块链”,但走出去和另外一个人可能就完全说不清楚。

你做电视台节目,时长是固定的,给你半小时,有话也得半小时,没话也得半小时,必须把它填满。对我来说,没有篇幅上的限制,但又有另一种限制,我不允许干扰到主干的文字图片出现,或者给主要内容起到稀释作用、让读者特别不耐烦的文字,或者这段文字的权利属于读者而不应该属于作者的,等等,我会把这些东西全部修理掉。

这可能就是因为两种内容形态不一样,未来怎么相容,我也没有想清楚,让我们慢慢探讨吧。

读者:可能是出于个人喜好、偏好,您以前出过一些带插图的大书。读库也有童书,还有漫编室马上要出漫画。您如何看待图和文的关系?您觉得营造一个图书品牌必须多个品类都包含吗?您如何看待图在读库品牌未来建设中的位置?

张立宪:不管图也好文也好,我希望图于所当图,文于不得不文。该出现一张图的时候,就一定要出现一张图;图片形成干扰的时候,就别让图片出现。另外,图一定是最好的图,文一定是最好的文,有时候图和文都没有错,错的是图和文的质量不好。

我们接触了很多文字作者,最大的快乐就是和他们一起探讨文字怎么能写得更好一些。我自己的图片编辑经验不够,好在有其他编辑,我们也探讨怎么让图更好一些。

蔡志忠年代来到大陆,对大陆的状况一无所知,要先了解一下他的竞品。那会儿大陆没有漫画,他就买连环画,买了一套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的《中国成语故事》,那套书集合了当年连环画界的几乎所有精英,参与绘画的有七十多位画家。蔡志忠说他认真学习了一下,自认为大概有七十四个人画得比他好,只有三四个人画得不如他。他又说:但是,画什么?这些画家不知道。

我想我们培养出的美术学院学生,技法都没问题,但画什么的问题没有解决。现在要做的工作是,我们一起去解决画什么,怎么画的这些技法可能还是次要的。

林海:作为读库非常重要的分支,读小库未来有什么更进一步的计划?往年这个时候六哥都会去上海国际童书展寻找合作伙伴了,今年打算怎么做?

张立宪:虽然这次我去不了上海国际童书展,但我们有一支小分队会去。我给我们的童书展宣传资料写了一篇文章,总结了一下读小库。读小库五年了,出了几百本书。时间的河流是不可逆流的,当时做的一些书,如果放到现在可能就不愿意做,有很多书只能在具体的时间背景下做出来,在我们自己的操作能力、对书的理解、莫名其妙的运气之下,才能做出来。如果没有那些书,也就没有现在我们对书的理解,这是个非常大的话题。

所幸我也有了一个小白鼠,女儿正在读书,慢慢我的感觉会更准一些,在这方面的体会更深一些。我自己还是有信心的,读小库的书,不管之前做的时候,大家对它认可也好,有很多遗憾也好,我相信将来我们能做得更好,这一点我确实很有把握。

林海:年这一年的时间,你自己手头有在编的书吗?

张立宪:有啊。至少我一年要编六本《读库》,那是我自己一字一句编的,其他基本上是复审和终审。我看的更多是决定要出之前的书和书稿。

林海:今年有了更多自由支配的时间,到目前为止,含工作在内的,你的阅读量大概是多少?

张立宪:我读得更多的还是那些不知道能不能出版的书稿,我想上千部是有的,毕竟大部分都出不了,至少不是读库的菜,就放弃了,我总得做出判断。

今年因为我们的团队在冉冉升起,很多八零后、九零后的同事都在长大,供我自己支配的时间和空间都更多一些,读书的成果比原来要好很多。读书和写作,其实这两块都不是我的工作。

林海:判断是不是读库的菜,能具体讲一讲标准是什么吗?

张立宪:这太难说了,就像恋爱一样。第一,我不可能做所有的书。接下来可能我最多再工作二十年,也就是能做两百本书吧,做每一本书都要有足够的理由,我都要判断,是不是还有另外一本书比它更值得让我来为之服务?

第二,有一个词叫“逢低吸入”,是个股市用语。有一家很好的出版品牌,台湾的汉声,年代来到大陆,当时大陆面临的是什么状况?“文革”刚刚结束,很多大学者一辈子的心血,各种专著没有人出版。大陆的出版社觉得这种书没有市场,要出的话得作者自己掏钱,印三千本,作者买走两千五百本,或者交书号费。编辑手段非常落后,印刷也特别差,这些学者求爷爷告奶奶自掏腰包,书都不一定能出来。

汉声来的时候,带着丰富先进的出版理念、出版经验,还有资金支撑,他们给这些作者足够的尊重,不管是经济上的回报,还是创作上的尊重。这就是“逢低吸入”,在那样一种大环境下,一般人都认为这些书稿不值钱、不值得出的时候,他们大量吸纳,在九十年代形成了一个高峰,一下出了很多让人惊艳的书。

现在是不是一个逢低吸入的年代呢?看起来好像不是,我原来看好的一些人现在都不写了,因为远远有比写书来钱快,也更轻松的事。虽然不像八十年代,那时候有点堰塞湖的感觉——几十年间,大量的书稿都淤积在那儿,现在应该说不存在这个情况,但依然有很多等着人去做的事情没人去做。还不是现成的书稿,但它应该被做出来。

对我们来说是两个问题,第一,你有没有能力,有没有经验,有没有财力去做这件事。第二,“逢低吸入”是因为它低,可你高不高?如果不比那个高,你也做不好。

所以,我也鞭策我们的小伙伴,要让自己的能力提高一些,对书、对内容理解更好一些,才能把这些书服务得更好,人家才愿意把书托付给你。再比如说书稿还不成型,作者需要花费很多年和你并肩战斗去把这件事做出来,凭什么?你能不能说服他,拿出他生命中最宝贵的那几年和你一起干这件事,中间吵翻了怎么办、没钱了怎么办、奔更能挣钱的事儿去了怎么办……都是事。

疫情还有个好处,大伙忽然发现一切都是浮云,不去管它,它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现在有些人已经具备独立于滚滚红尘之外的意识了,我们愿意和这些人捆在一起来做事。

林海:我注意到你也开始自己写东西。我们家到现在还放着《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时不时会拿出来翻看一下。是什么让你再度拿起笔来?

张立宪:因为有话要说。

林海:方便透露一下,大概要写哪些方面?

张立宪:我现在写的就是“三十五岁必死”系列。

林海:这个名字的由来是什么?

张立宪:人到三十五岁前后,或者死过去,或者死一回。死一回就是原有的你重生,死过去就是你的心智彻底死亡,像行尸走肉一样,接受不了新东西,也没有新的变化。

林海:为什么定义在三十五岁?

张立宪:是三十五岁前后的一个时间范围。我跟身边的同事和朋友沟通时产生了这种感觉,我自己也是三十多岁的时候有了“死一回”的感受。我身边的许多八零后如今也到了这个年龄。我觉得我们一起来分享一些人生感受和思维方式,也许有所帮助,就像在交流和交换一些方法和工具。我最近就在整理这些工具。

原来我们都觉得这种工具不重要,工作方法听起来很功利,但我现在特别喜欢这种理性的思考方式,甚至要从各种科学的角度,比如心理学、认知学的角度去理解这些事情,而不是只靠自己朦朦胧胧“天人感应”的那一套。

林海:这是会写一个系列?

张立宪:我一开始当然是想写六篇了,后来拉出单子发现是八篇;写到第四篇的时候,发现这个单子已经变成了十篇;写到第六篇的时候,发现变成十六篇;到时候可能有二十多篇。我想能写多少就写多少,这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把一些情绪和想法梳理出来。

林海:“三十五岁必死”这个名字,是在写作之前就已经定下来,还是先决定要写一些东西,写着写着归纳总结出来的?

张立宪:写之前就有了。我是觉得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死了一回,这种死是心理意义上的。

林海: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张立宪:我做读库,是死过之后才选择的。在此之前有过一段时期心理上的低谷,包括各种茫然,各种提不起劲来,觉得哪儿都不对头等等。后来有一个缓慢而痛苦的心理建设,一种自我拯救吧,等这个完成了,你才能够去干活,在干活的过程中,你就会把状态调整得很好。

这本来是基于一个现实的考虑,我只是好为人师一把,想跟身边的小伙伴聊天、分享,后来我发现自己的嘴赶不上脑,经常说着说着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脑子里还在源源不断地产生文字,那就干脆写吧。就像咱们聊天一样,其实每次你都能激发出我很多东西,但我都在现场说不出来。可能明天我再想,后天再想,慢慢再把这些想法整理得好一点。

林海: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三十五岁必死”写完?

张立宪:它最多也就是三五万字的规模,当时想着不是一本书,但现在我觉得它可以成为书,因为我特别想做一本特别小的书,针对一个特别具体的问题,比如就关于“三十五岁必死”,它可以只有两三万字,就一百页,定价只有十几块钱。

如果我是一个编辑,比如说你写这么一本书交给我,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这本书如果定价十二元,你的版税一本书就一块二,卖一万本才能得到一万二。我就想拿自己来做一次实验,看看这种特别小的书,大家能不能接受,会不会喜欢。作为作者的我,就不收作为出版人的我版税了。

这也是我们的“读库本”计划,以后做大量这类小书,甚至只有几十页,把一个事说清楚就得了。

林海:编稿子、约作者是老六生活中的一部分,其实还有另外一部分,你是一个对影像特别痴迷的人。但整个年,你反而没有太多时间完成对于影像的那种渴求。你对影像的喜爱和对文字的痴迷,是互为补充的,还是有很清楚的两块区隔?

张立宪:影像对我而言更像休息,虽然它又刺激你的眼睛,又刺激你的耳朵,但没有书读起来那么累。一本真正让你读进去的书,挑战你智力的东西,它不是顺着你的,是逆着的那种思考乐趣。影像对我来说更是一种放松,非常遗憾的是,我觉得最近这些年都没有那种电影大年了,像我们这种老同志都知道光荣的九四年、九五年。当然也跟年龄有关,看什么都觉得不新鲜了,没有当年那种石破天惊的感觉,所以看得少了。

今年我看了一部印象很深的电影,其实拍得特别一般,波兰电影《信使》,可能在上海电影节放过。

我剧透一下,在苏联反攻纳粹德国、即将攻入波兰的时候,流亡在伦敦的波兰军政府,派一个人去告诉波兰的地下抵抗组织,不要按原计划发动起义,因为盟军已经明确告诉我们,不会给我们提供任何支援,起义也是白死。

为传递这个消息,这个叫诺瓦克的信使——历史上真有其人其事——历经了千辛万苦。这个电影就难看在这里,它用大量篇幅拍了信使如何抵达华沙。在起义前一天晚上,信使终于见到了华沙的地下抵抗组织,这时电影已经过去五分之四。他先传达了组织上的命令:终止起义。然后这些人说,我们讨论一下,是按原计划发动起义,还是放弃?电影到这个时候,给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地下组织的各位领导围着一张桌子讨论,轮到诺瓦克时,他说出了跟自己肩负的使命截然相反的话。

他说,如果我们放弃起义,放弃抵抗,那么苏联人做不到的,希特勒做不到的,我们就帮他们做到了。不发动起义,就会是波兰民族历史上第一次放弃,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以后的更多次。

这番话看得我泪汪汪的。我们生活中也是这样,做一件事,要想清楚这件事是谁不让我们做的,你是不是无形中帮助了你的敌人得逞?明白这一点,接下来就好办了。

电影的最后,也是历史中真实发生的,华沙起义爆发,他们迎着午后的阳光冲上街头,这个片子就结束了。

那次起义,纳粹德国残酷镇压,苏联人隔岸观火,波兰死了几十万人。

林海:我前段时间跟一个从事影视行业的朋友聊天,他有个观点,我们觉得现在不行,是因为我们的的确确经历过一个自己觉得挺美好的年代,可是跟长辈聊天,他们又会讲你们那个不行,我们才是黄金时代。当我们都说自己经历过黄金年代,你们现在不行时,是不是真的越来越不行?当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今天想把这个问题抛给你。

张立宪:“黄金年代”应该有一些硬性指标,不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觉得这可以分为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两部分。每个人青春岁月所在的年代,基本上就是他心目中最好的年代。这应该是价值判断,自作多情就好,谁也别否定对方。

但是,九四年、九五年的电影是不是到现在没人超越?这个我想是毋庸置疑,即便零零后回过头去看那时的各种片子,也会得出这个结论。这应该是事实判断。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买房子的时候,基本上一个月的工资相当于一平米的房价,年我家买房子,北京三环到四环之间的房价是五千多一平米,我一个月就挣四千多块钱。现在呢?大概是一年的收入够买一平方米的房子,这个硬性指标就决定了如今的年轻人比当年的人生活压力要大,生活更没有奔头。这种指标是可以对比出来的,应该也是事实判断。

林海:这几年我每年做两个跟阅读有关的活动,一个是跟六哥的对谈,还有一个是某大平台的颁奖典礼。去颁奖典礼之前我会拼命恶补,因为有时候要采访一些据说粉丝无数的网络作家,而我此前几乎都没有看过他们的作品。从影视产业来讲,他们都是大IP的源头,因为互联网的产生,他们的连载作品成了自己出名的起点,更成为引导现在影视业的潮流——不管是往好的地方走,还是往不好的地方。

互联网的出现,似乎让写作变成一件全民都可以参与的事情,不像以前要出一本书还得找出版社和编辑,现在写完就发在网上,反正有人追着看,有人不停催更,你就不停地往下写。你怎么看?

张立宪:我觉得大可不必认为现在的网络作家写的都是垃圾,也许是我们到了这个年龄,没有心态看那些作品,其实你仔细想想,我们年轻时候读过的很多著名作家的文字也都是垃圾。我认为更应该想的是,有没有向好的可能。

专业训练非常重要。即使现在来看,在网文界,也是那些有过写作背景或专业背景,又能够适应网络环境、让用户帮助他来提升的人最终脱颖而出,而不是那些只管吭吭哧哧写的人。所以我觉得,没有应变能力的坚持没有意义。

传统作家扔到网上,死一大片,但是能活下来的就会非常棒。这些网文作者如果能够经历一些传统的编辑加工——当然我不会编,我没有编过文学,也不会编小说——能够与专业人员多沟通,共同打磨,也许会有一个突飞猛进的变化。

林海:所以总体上,这个趋势对于未来以写字为生的人来讲,你是看好的?

张立宪:我个人非常感谢网络,在自己对写作几乎茫然无知甚至陷入误区的时候,是网络把我给弄醒了。我当年也是写报社社论的人,今天在座有很多当年论坛时代一起厮混的兄弟们,他们可以看到,网络极大地改变了我的写作理念,也提升了我的写作能力。

林海:现在你觉得网络依然保留了这个功效?

张立宪:现在没有原来好了,是因为没有了那种一小圈人在那儿互相切磋点儿事的感觉。现在是都被关在一间很大的房子里,往往谁最混蛋,谁发出的声音最大,谁就有发言权,其他人就自觉地选择闭嘴、默默离开。原来大家都很认真地探讨问题,现在就看谁更亢奋,甚至平台还要拉偏架,而且是拉那种不好的偏架,这就没办法了。

林海:前两天我看到一篇文章说,互联网的出现形成一种现象,谁的观点、情绪在网络上被放得最大,谁似乎就成为引领主流的那一个。

你刚才说在疫情的冲击之下,出版也多多少少受到一些影响。这是一种已经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但将来会不会有所转机,或者说像我们这样有阅读习惯的人,在下一代的阅读习惯的传承和推进上,可以起到一些影响,还是说你认为这种影响最终只是一颗种子埋下去,长不长出来是他们的事?

张立宪:我们很多时候会有错觉,尤其是你所处的行业会让你觉得,读书的人没有多少,讲道理的人也没有多少,有很多不合理的事,但你来到这个屋里,就会发现不是这样的。人类天生的需求是不可被带偏的,我们在这方面不用操心。肯定会很好,只不过这种很好,也许我们自己没有机缘投身其中去体会它,或者是我们目迷五色,被其他的事给勾引,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总会过去的,一个理性的、有尊严的人,不会允许自己老是生活在猪圈里。

王南:老六今天说了自己的写作。我想问,如果作者老六的作品放到主编老六的面前,比如说“三十五岁必死”系列、《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主编老六会怎么评价?是不是读库的菜?作者老六和读库其他作者各有什么特点?请从主编老六的角度来回答。

张立宪:首先,我认为“三十五岁必死”系列不是读库的菜,因为读库尽量避免这种好为人师、“人间指南”式的文字。但是,我想用这个系列做一种出版形态的实验——只有一百页,就卖十二块钱或十六块钱的一本小书,能不能做出来。拿别人的书来做实验有点不太好意思,就拿自己开刀。

“闪开”更不是读库的菜,这本书的第一版《记忆碎片》的编辑杨葵老师就在现场,请他来回答吧,作为编辑的杨葵是怎么看作为作者的老六。

杨葵:《记忆碎片》是年1月出的,当然写得很好,不然我这么傲娇的人怎么可能会出呢?这本书其实也可以是读库的菜,我觉得老六刚才聊的所有东西,我听来还挺高兴的。虽然他不如往年的年会说得那么有力量,经常声调更低,也可能因为他老了,中间思考的时间要长一些。但我所看到的,是他始终保持着非常开放的状态,每一个东西都好像没有斩钉截铁的结论。因为斩钉截铁的结论,实际上都付诸了实践,书架上到底出现了哪些书,这就是斩钉截铁下的结论。

年会是在分享思考,分享思考的时候,如果你有那么多结论,实际上是很不利于思考的。思考就必须永远保持新的开放,才能够有更多的收获。

张立宪:谢谢杨葵老师。王南老师的问题让我想到,一直到杨葵老师把《记忆碎片》编好出版了,尤其是我后来开始编《读库》之后,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业余作者,真的不是吃写作这碗饭的人,写作对我来说就是业余爱好。

如果通过我的努力,大家认为我是一个职业编辑,或者未来的墓志铭、悼词上说我是一个专业的编辑,我觉得这是自己最骄傲、最看重的。写作这方面,我充其量就是一个写得好的业余作者,这是我作为编辑,对作为作者的我的一个判断。

林海:讨教一下,为什么叫自己业余作者?

张立宪:因为作为编辑,我看了太多好的文字。好的文字不只是说这一句话好,或者有很多金句,而是它整个的系统性、结构性,思想的深度,包括其中说不出来但能给阅读带来的那种美妙的感觉,我做不到。我能做到把文字写得顺顺溜溜让人看下去,这就可以了,我的文章基本上不会给大家提供很重要的思考。

林海:当年的编辑是怎么看的?

杨葵:跟他给自己定位的“有趣”“有料”那几条是符合的,所以,还是读库的菜。

读者:我也有一个问题。有时候一个作家被叫作“一本书作家”,他写了一本书,这本书特别牛,一书成名,就不写了。还有一些作家,比如李海鹏的文字,我也很喜欢。阿城后来不写了,冯唐还在写,他岁数也不小了,村上春树都七十多了还在写。这两种作家您怎么看?为什么有的作家写出一本书,而且写得很好很好,然后就没了?

张立宪:我觉得写作基本上有两种属性,一种叫变现,把此前若干年的积累变现;第二种叫透支,把以后的很多智慧和才华都给透支。这两点,对谁都是如此,不管是村上春树,还是余华,都逃不开。对于我们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作者来说,存在的问题是,没有后劲,缘于没有职业精神。

曾有人提议把刘慈欣当成人才引进到上海,我说千万别这样做,刘慈欣老师现在已经有出席不完的研讨会,当不完的嘉宾,若在上海,每天的饭局都排不过来,他还怎么去写作呢?我觉得我们的作家,不管是职业作家、作协里的作家,还是拿各种政府补贴的作家,都没有职业精神,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不负责,对自己的写作能力也不负责,没有自我提升、自我学习、自我生长的意愿,就靠那一本书吃老本,并且外界也不给压力,他不拿自己的饭碗当回事,当然他也不靠这个赖以维生,在这方面真没有人家村上老师那么敬业。我不太了解文坛,希望自己的回答是基本正确的。

杨葵:刚才这位朋友提的问题实际上有点复杂,你所讲到的这几个人,各自的情况就千差万别。比如阿城,他是因为找到了人生更有乐趣的事情,他的人生目的就不是要当一个作家。就像老六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业余作家一样,阿城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要当一个作家,是你把他当成作家。他只是希望能够把人生虚度完,选择了更好的、让他更能体会到虚度乐趣的事情,他就去干那件事情。

我很多年前写过一篇文章,自己在三十多岁以后明白一件事。当年《上海文学》有一个女编辑,小说写得很好,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信儿了,我们好多人觉得太可惜了。大概十年以后,我才发现她其实找到了更有意思的事情,就去忙活那件事,也忙活得很好。所以,情况很复杂,要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来看待、思考这件事情。这样的人并不一定在写作这件事情上倾注全部的精力,本身的志趣也不在此。

当然,也有一些人是要做职业作家的。我前几天跟格非聊天。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优秀,也非常职业化的作家,他每天都在思考写作方面的问题,新的理论、新的作者,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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