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昌
山东城市出版集团·济南出版社新近推出逄春阶先生的长篇小数《芝镇说》第一部,这是一部具有开创意义的当代“乡野小说”。它以齐鲁大地芝镇酒文化为基本背景线索,抒写了芝镇近百年风云际会的发展变迁史,及其公冶氏和景氏两大家族兴衰更替的家族史。这部作品让我见到了一个个性格鲜明的芝镇人,领略了他们一个个生动感人的传奇故事,更深刻地感受到了他们独特的乡野精神和特有的芝镇风骨。
芝镇人忠义爱国。芝镇人虽然喜欢喝酒,热衷于喝酒,甚至有人过度饮酒。但是,在基本品质操守上,在根本性问题上,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的头脑始终是清醒的,腰杆是挺直的。
日本*子占领芝镇后,日本人希望芝里老人出任芝镇维持会会长,可他宁可装聋,甚至装死,也不肯替日本人卖力。芝里老人有个感叹:此生唯有美食、美酒与爱,不可辜负。日本人第一次上门,是提着寿司有备而来的,然而,他却装起了聋子,等日本人走后,他赶紧将自己最喜欢吃的寿司扔掉。当日本人搞突然袭击时,他却趁机“一醉方休”,主动躺倒棺材里装死。芝里老人不仅自己不为日本人干事,还警告小黑母鸡:“妮儿啊,奉劝你一句,也奉劝你娘一句,做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别人不人*不*的,那样混,对得起咱芝镇吗?”
当革命队伍办报纸需要房子时,“俺侄子”主动站了出来:“把俺的结婚新房腾给你们。”结果印刷机器设置在他的婚房里,根据地第一张报纸从这里印了出来。当铅字“哗啦”一声掉进河里,不少铅字被急流冲走时,他们排成一排,弯下腰用手摸,用笊篱捞,用脚踩,用绝户网拉,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多的人下河找铅字,河里都站满了人,才把遗落的铅字找到。
“老爷爷”将“家宁”当作一生的追求,曾高叫:“快哉!真快哉也!家宁,一家安宁,此生何求!”然而,他们又充分认识到,国与家的内在逻辑关系:“大家、小家,国家、自家,都是家嘛!家国情怀嘛!”
芝镇人敢作敢为。作品中的“亲老嬷嬷景氏”,是作者倾情抒写的一个重要人物,也是一个有“内伤”的人,“内伤”源于她的丫鬟身份,更源于家庭和社会对她的不公。但是,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样的不公中,她坚守中国传统妇女的人格操守,顽强果敢地生活着,养儿育女,照顾家庭,显示了特有的精神内涵和张力。亲老嬷嬷景氏去世,因为是丫鬟出身,不允许走正门,最后正门被人给拆了。
作品中“大哥”娶“大嫂”的故事,非常能代表芝镇人日常生活中敢作敢为的处事风格。大哥在集上喝多了酒上错了茅房,看到女子后故意装醉说“站着喝了不算。”没想到被那女子追了过来,被逼着喝酒不算,还要他上门提亲娶她,结果真的成了自己的媳妇。
最具有硬骨头气概的是被杀害的革命者陈珂。“陈珂啊,真够爷们!光了膀子,双手被反绑着,两根粗铁丝穿着锁骨,胸膛上裤子上全是血,生锈的铁丝一串穿了好几个人。”“跟陈珂穿在一起的年轻人疼得哇哇哭,浑身哆嗦,陈珂咬牙后退,退到年轻人胸前,低声说‘靠紧我’,年轻人靠紧了陈珂,不哆嗦了。”
就连“俺七奶奶”,也是一个充满血性人,敢作敢为的人。敌人审问她,她就撞墙,把自己都撞晕过去。为赎人,朱家卖了八亩地,一人顶一亩,她一个人顶二亩。当初的小王辫,后来的革命者,更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非得把天戳个窟窿不可”的人。
作品中“司令”张平青让高作彪回家娶媳妇的故事,以及后来高作彪与自己的妹妹偷情,变成妹夫的故事——“姓张的,你说……我就是把你妹妹睡了。要杀,要剐,随你!”“妹夫!有种!哥哥成全你。”这些无不体现了芝镇人敢作敢当、豪气冲天的精神。
芝镇人自由率真。或许是长期饮酒的缘故,芝镇人始终保持着自由率真的个性,及其对自由的美好追求。芝镇人对酒的态度,是他们自由率真性情的真实写照。“一生独爱酒,就像鸟爱飞。人没有翅膀,酒就是翅膀,酒盅一端,翅膀就往外钻,想往哪飞就往哪飞。”
“我大爷公冶令枢和雷震是一对欢喜冤家,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三天不见面就想,见了不到一袋烟工夫就吵。”从赵俪生的人生传奇中,也可以窥见芝镇人的真性情。他头一年考了北大,学校不让调喜欢的专业,选择退学;第二年再考,考了清华,最终成了历史学家,臧否学人,口无遮拦。毫不客气地点评过郭沫若、俞平伯、朱自清。他自嘲“‘我本是一穷儒哇——太烈性!’喝了一辈子酒,遭了一辈子罪。”
从王辫最初的婚姻可以看出,芝镇年轻人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婚姻听从父母之命,是当时的基本戒律,但是向往和追求自由的他们,却一个选择了“逃婚”,一个选择了“解约”。当不满意的婚约通过一封信就算解除后,王辫高兴得几乎叫出声来:“我自由了,自由了。”王辫老人最后说:“人一辈子,要活个明白,活就活个自在。现在82岁了,我要把它活成28。心里不长皱纹,你就拿我没办法。当个乐天派,死不悔改。”
芝镇人嫉恶从善。芝镇人最根本的品质是心地善良,嫉恶如仇。他们总是喜欢与人为善、助人为乐、成人之美。当“东家”要把“死了”的王辫扔掉时,半路上,“老爷爷”的酒猛然醒了,打手一试,急促地说:“孩子还活着。”那晚就着月光,给开了药方。不出半月,小王辫又活蹦乱跳地在街上跑了。“爷爷”喝酒,也让毛驴舔一舔,日久天长,毛驴竟然也学会了喝酒。赵风絮是芝镇的一景,疯疯癫癫,蓬头垢面,腰里挂着酒葫芦,还有爱摸女人大辫子的怪癖。有一天下雨,他戴着苇笠,看到一只瘸腿的猫在水洼里挣扎,一手捞起抱在怀里。
对于做善事,芝镇人有着自己独特的认识和理解。当老人说要找黎元洪大总统题写小学校名时,人们着实大吃一惊:一个大总统能给村办小学写校名?芝里老人说:“世上有很多事,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有些事儿明知办不成也得去办,因为咱们做的是‘义举’,看上去很傻,但实际上是一种贤人之愚。这样的义举并不是谁都能做的,这样的好事情做多了对咱们的身体、家庭都有好处,这不就是《易经》上讲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嘛!”
芝镇人不仅向善,从善,而且嫉恶如仇。对于汉奸卖国贼,对于残害革命烈士的人,他们恨得牙根都疼,必定想尽千方百计处死而后快。“四大爷”曾义愤填膺地说:“我见过汉奸,最痛恨的就是汉奸。可悲的是,汉奸都是跪着的。人一跪着,看着狗都高啊!”孙松艮无恶不作,几个人把革命者陈珂等十三个人抓住,送上车,还便大摇大摆地到元亨利要喝庆功酒。“爷爷”说:“‘艮’,是‘良’缺了一点啊!艮为止,止步于良。”李子鱼也说:“他要叫孙松良,为人善良该多好啊!”“孙松艮不除,天理难容!”最终他们设计将其彻底除掉,为革命烈士报了仇。
“农村空巢化,乡野失精神”。作品对于乡野精神的再现,目的不仅在于回望过去,而是直指当下,面向未来。作品中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细节耐人回味。当“我”回老家寻访时,一位“老太太”抱怨道:“哎呀,养了一堆畜类,造孽。老头子走了,剩下我干啥呀。早走了早享福呢。你说早里时节,有老有少,你看看,现在,哪还有老有少啊。儿大不由娘,一辈儿比一辈儿心狠。”这是对孝道失传的无情批判,也是对乡野精神回归的深情呼唤。当“我”说“捏影”为“摄影”时,雷震老人说:“你枉为一个芝镇人哪!你看人家主席就说韶山话,不忘家乡嘛!方言,能让你找回家。”这话也真切体现了作者对乡野精神和乡野文化的一种潜在呼唤。作者在作品结尾时充满深情地写道:“我爷爷和亲老嬷嬷的身影渐渐远去,但我清楚,他们的气息、气象、气晕不舍昼夜地在我的血管里流淌。”从中可以看出乡野精神的继承性和召唤性。
“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芝镇说》最大的艺术特点是老道和老辣。
信马由缰的“跑野马”风格。“跑野马”原本是散文创作的一种风格,作者却将其借用过来创作小说。这部作品,严格意义上属于“四边”工程——“边搜集,边构思,边创作,边发表”。作者写出一节之后,随即在《农村大众》发表。对于这种做法,笔者最初是有一定担心的,但是当第一部完成之后,担心便全部消除了。因为,作者在“信马由缰”的同时,很好地掌握了“收”的节点。在“跑野马”的同时,注意及时“归宁”。一如作者笔下的喜欢喝酒的老中医:“一生贪杯,但从来没误过诊,喝上酒看得更准。”“从没有因为喝酒而耽误看病,关键是,也从没有因为看病而耽误喝酒。”
嬉笑夸张皆成文章的老辣。《芝镇说》最大语言特色是幽默和夸张,整部作品堪称酒文化大全、酒故事大全和酒笑话大全,并充分利用了夸张手法,有时甚至夸张到了极致。当写“我”初次喝酒时,“谁料想,第二天发烧,眼疼,头也疼,疼得直撞墙,喊了一夜娘。”裕顺的狗们坐席喝酒的场景,可以说夸张到了极点。“狗也很文明,老*狗坐主陪,把长尾巴翘在椅子背上,比老*狗稍微年轻点的老黑狗坐副陪,把长尾巴垫在屁股底下。花母狗是三陪,两只耳朵激动地扇动着——”正是这些手法的运用,使整个作品看点多多,笑点多多,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和吸引力。但是,作品并没有因此显得肤浅和轻佻。因为,作者蕴含嬉笑夸张中以更多的深层思考。尤其是“弗尼思说”的创造性运用,随时起到降夸抑调、正本清源的作用。
野性而不失文雅的民间写作方法。作者是一位新闻工作者,一位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但是他并没有坚持知识分子写作,而是采用民间写作立场和方法,整部作品始终荡漾着浓郁的民风,充盈着浓厚的乡情。一方面,作者讲述了大量民间故事,甚至是野史故事,使其更接地气,也更具民间特色和中国特色。另一方面,作者采用实实在在、地地道道的方言和俚语进行创作,既真实又鲜活。作品中关于“不知道”的记述,更是妙趣横生,堪称经典。“亲老嫲嫲不会说‘不知道’,只会说‘知不道’,对她来说,‘知不道’,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就是‘知不道’。芝镇的人也都这样说。”同时还应看到,作品的语言,虽然充满“野性”,但又不失文雅。有些语言,堪称经典诗章。“爷爷从嫲嫲手里拿过老花镜戴上,一寸一寸地考察,像帝王巡视国土,像考古学家研究甲骨。”这样的语言,是多么风趣,又是多么的文雅。
对于创作这一作品的最初动因,作者在作品最后曾借用“爷爷”的话,作了某些交代:“德鸿啊,你当了记者,得好好地写。有余力了,写写芝镇,那是咱们的根。你也写写我怎么愧对你老嬷嬷!写写我怎么愧对芝镇吧!芝镇人可写的很多,比如雷以鬯、芝里老人、牛二秀才、汪林肯、李子鱼、陈珂,还有你七爷爷、王辫、牛兰芝……他们都受过‘内伤’,程度不同而已。”“我最大的忧虑是,‘内伤’会传染,甚至会遗传,传给下一代,让后人一直跪着生存,循规蹈矩,小心翼翼,惶恐地喘着气,没有了求异的激情,甚至丧失了站起来的能力,像被剪掉翅膀的飞鸟。”由此可以看出,这部作品是一部抚慰一代芝镇人的心灵之作,也是一部希望后人放飞自我之作。
作者逄春阶先生在文学创作上是具有强烈自觉意识和责任意识的。这次《芝镇说》创作,是他从此前的“慢撒气”到“放大招”的重大转变。按照他的计划,《芝镇说》要写三部,目前第二部正在创作和连载之中,随后是第三部,从而形成“芝镇三部曲”。鉴于其第一部的精神性、独特性和创造性,我们有理由对“三部曲”充满更大、更高和更好的期待。
壹点号老逄家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