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钻咖
二十年前的暑假,刚刚高考结束的我用电子邮箱向《电脑商情报》投递了一篇投稿,稿子叫做《我们的十八岁》,主要描述了我与高中同学如何在学习的间隙里抓空子玩游戏,也顺便聊了聊与游戏无关的其他小事,比如初恋之类。大概两三天后,卓叶老师发来了回复,内文到现在我还记得一清二楚:“收到了,会发,写的不错,以后多写啊。”
从卓叶老师这封回信的时候算起,直到今天,我已经做了二十年的游戏撰稿人。我投稿那时候正值中国游戏媒体的*金年代,互联网还不发达,信息也远没有爆炸,读者们并不会受困于铺天盖地但是自己并不想读的信息,正好相反,他们真心实意地期待着读到有关游戏的更多消息,哪怕是广告都行;媒体发刊日期被读者们熟记于心,会有人去报刊亭等着买刚刚送来的报纸杂志,拿回班级以后,大家也会分着如饥似渴地把那上面的文字全部吃光。
上文提到过的《电脑商情报》就不用说了,那时比较有名的游戏媒体还有《家用电脑与游戏》《大众网络报》《游戏机实用技术》《电脑游戏攻略》、《大众游戏》《游戏基地》……等等等等。这些媒体都是挂靠在某个已有的出版社刊号之下,顶着板起脸来的严肃名字,里面则装满了叫大家朝思暮想的有趣文章。像电脑商情报这类的大型纸媒,每期的发行量可以达到数十万份,每份报纸又会被至少三到五个读者传阅,算下来可以说是相当可观的影响力。那时我在上学的公车上偶尔会看见正读着同一本杂志的、穿着其他学校校服的年轻人,“玩家”这个群体性的概念,也正是由那时候开始成型。
作为撰稿人,我为游戏媒体输出的主要是被称为“杂谈”的文体。从《电脑商情报》的江湖夜雨栏目,再到《游戏基地》里的作者专栏,这些并不直接与游戏本身相关的文章都被归类为了杂谈。
杂谈在今天的游戏媒体中相对比较少,但在过去,每家刊物都要有自己的杂谈专栏。游戏资讯毕竟是谁家来报道都差不多的,攻略也没多少花样可玩,宝箱该在哪儿就是在哪儿;但杂谈就不同了,杂谈不但与刊物本身的调性和风格相符,还带有杂谈撰稿人本人的鲜明风格,从体裁上讲,它非常接近于传统文学中的“散文”。但如果真的按照一般的散文去聊,这些刊物的读者们并不怎么喜欢,所以游戏杂谈往往会从一两个玩家熟知的角度出发,旁征博引,最后落在一些普世皆准的情绪和思考上去。
这类文章中也会出现大量游戏术语,比如想要表达“靠自己的努力在枯燥的日常工作中一步步实现成功”这件事时,游戏杂谈里的说法可能就是“打怪升级捡装备,最终总算是锤过了BOSS”——这是玩家之间通行的切口与黑话,这也是某种思维方式的共识。在那些年里,游戏杂谈演化出了一些奇妙风味,这种风味是稳定、坚实,而且抚慰人心的,它的具体样貌很难描述,但只要读上几句,只要你也是玩家,那就能马上认出它来。
当时,几乎所有撰稿人都会写杂谈,也都要写杂谈。我们都很快乐,也算得上聪明,却又从骨子里有那么点悲伤。我们热爱的东西,游戏这件事,在主流眼中依旧是个离经叛道的玩意儿;所以,在我们试图把游戏与文化糅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几乎无法从“主流”获取到任何的认同。也正因为不被主流认可,所以这一行里没有学究气、没有迂腐、没有阶级派系,又因为稿费实在是不怎么高,所以甚至没有被金钱腐蚀,大部分撰稿人聊以自慰的就是读者的反馈,以及来自其他作者的“这篇写的真不错”。
这种奇妙的圈子氛围实在难以描述,我最好的闺蜜是在《大众网络报》时期负责我的编辑,我的合伙人是作者和翻译,还有给我的小说配过插图的画家;就连我先生都是曾经为游戏媒体写过不少稿子的撰稿人,我与这个圈子紧密相连,这种链接为我带来了许许多多的滋养与成长。
后来,*金时代终归还是结束了,从年开始,我们熟知的那些平面媒体一个个地离开了历史舞台,我经常跟朋友开玩笑,说自己“写一家死一家”。平媒凋敝的速度之快,有些作者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有时候杂志都已经停刊了、编辑部都挂上招租的牌子了,可作者的稿费却还没结算完。
我现在还记得《大众游戏》停刊时,罗四维揣着稿费在学校门口等我,当时大雪纷飞,一片白茫茫中只有穿着破旧羽绒服的他格外显眼。我向他走去,一边盘算着自己之后去哪里发稿子,一边脚下不住打滑、寒风往衣领里钻;那个冬天相当寒冷,之后,对于游戏平面媒体来说,春天似乎再也没来过。
在网络时代,游戏媒体更重视时效性,其商业化形式也从读者付费的TOC彻底转变成了厂商付费的TOB。这种转变直接影响到了媒体刊发内容的变化,杂谈也好,专栏也罢,甚至是“游戏文化”这个提法,都开始变得不那么常见了——除非是能用它们来包装一篇软文;编辑们转行了,作者们进游戏公司了,再也没有合适的平台去让这些老家伙们写作,他们自己也被随着年龄攀升的琐事与工作给攫住,没有了闲笔记录生活的那份心。“游戏媒体的编辑得自己也会写两笔”,还有“游戏媒体作者得会写杂谈”,这些我们曾经认为理所应当的事情,在浪潮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
而当我们都在败退的时候,对于外界来说,这里更是一片荒芜。那几年里我曾经为新浪游戏写过一篇《富士康的年轻人》,稍微算是出了个圈;有不少传统媒体的编辑因此找到我,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几乎都是:“真没想到游戏行业还有这么会写的人。”听到这句话,我只觉得胸臆难平。
游戏媒体曾经孕育出多么好的体裁、多么好的作者,什么叫“真没想到”,什么叫“这么会写”,要知道我在那些老家伙当中只能算是个比较勤勉的新人而已;他们写的多么好啊,CBI曾经办过几次游戏文学大赛,每一次得奖的作品放到现在都足以风靡一时;更别提那些杂谈和文化专题,其中的养分直接或者间接地影响了多少今天的游戏人——但这些作品毕竟是与游戏挂钩的,这就让它们天然的输给了那些技巧与内涵都很平庸的“大众作品”;我们创造了一些美好的东西,但现在它们却默默无闻、却几乎要被丢掉了,想到这里,我胸中就翻滚着难以抑制的苦涩。这股情绪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淡化,每次与老朋友聊天、每次翻到过去的旧杂志,我都会想起它。游戏杂谈这个体裁在西方游戏媒体中亦不算多见,这算是个专属于中国玩家、专属于我们的东西……那就还是应该多写一些给大家看看吧?
于是,就有了《老家伙们》这个专题。
在这里,我们请到了几位曾在游戏媒体行业从业多年的老家伙,主要是撰稿人或者编辑。他们中有些人的名字或许耳熟能详,另一些人则相对生疏,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笔下的功夫输人一筹。在专题约稿阶段,我们对这些老家伙、老朋友们的唯一要求就是:“以炫技的态度,写出你自己想要读到的游戏杂谈。”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尽管大家都很忙,但却都一口答应了下来;要知道在过去这些老家伙互相之间可是有着犬牙差互的催稿与被催稿关系的,谁都别想轻松从谁手里拿到那几千个字;更别提这其中有好几位作者都已经搁笔多年了,一个月的撰稿时间里,他们得花半个月来回到当时的创作情绪之中,对中年人来说,这是件相当耗时耗力的事儿。在这里,我想对参加《老家伙们》专题第一期的所有亲朋好友表达深深地感激,他们是:
生铁。硬核摇滚北京爷们儿,戴着骷髅戒指敲键盘的作者,他平静地叙述了在杂志社工作的往事,但如果你曾经是他的读者,就应该能从平静水面之下读到足以动容的种种细节。祝佳音。游戏行业最会说怪话的人,在聪明、模型技巧和欠招儿的这三个维度上都堪称王者。他写了一些回忆,但主要是他关于“回忆”二字的态度。毕波(Salala)。曾经的游戏杂志编辑,现在是酷爱看漫画的父亲和丈夫。他描述了自己这些年与游戏相伴的心境。风力(两百亿)。游戏行业最适合艳紫色大皮鞋的英俊男子,当年以魔兽小册子闻名。现在他的笔调依旧犀利、依旧善于挖苦和戳穿,他聊了聊“神与人”的关系,我保证这是眼下不可能在其他游戏媒体找到的文字。浅水。我最好的朋友,业内最有耐心、最富于催稿技巧的编辑。她用掺了砂糖一般绵软细腻的笔法写了自己走过的城市,以及这些城市里的吃食。浪燕陵。如果你听过《歪弟日报》,那就有必要读读他写的这则文章。在传统媒体艰难转型的那几年里,他拼尽全力地保住了一方阵地和一些东西。Fofe。这位《游戏基地》时期的老编辑在文章里描述了他做编辑的点滴思绪,也顺带着写了写游戏媒体整体的兴衰变迁。除了上述朋友们之外,我还不得不提一句:罗四维老师答应要参加《老家伙们》专题,但是几个月过去了,他的稿子还就是交不上来。
个把月过去,稿子陆续到了,每一篇我都读了,有几次我甚至读的有些想哭。这些文字有些和游戏有关,有些没有,但都与游戏人和他们的人生紧密相关。这就是十几二十年前曾经有过的游戏杂谈啊,这就是过去的玩家们打开报纸、翻开杂志时想要找到的那些文章,这就是*金时代,这就是可能会重现在你我眼前的未来。
接下来就请各位读者老爷读读这些老家伙们的文字,请把它们就当做是来自于过去的只言片语吧,就当是多年没有联系的老朋友突然发来了一封信。
见字如面,希望你一切都好,我的朋友。
下面是这个专题的第一期,由生铁带来的《我那些年的夜生活》
《我那些年的夜生活》
文/生铁
我和两个女孩儿都坐在出租车上,她俩坐在后排,我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
时间是凌晨3点。北京再没有比这会儿更安静的时刻了。
出租车行驶在空旷的夜路上,拉夜活儿的司机通常很知趣,不会主动和客人聊天的,我也没说话,只有后排那两个姑娘偶然闲聊几句。
在陶然亭立交桥上,有一伙儿人拦住了我们的出租车。这伙儿人有的走着,有的推着自行车。其中胳膊上套着袖箍、戴着一顶鸭舌帽的男人走到车门旁,我拉下车窗,他冲我说:我们是联防的。
他又侧过头看看车后座的两个漂亮女生,你们身份证带了吗?我看看行吗?
我们几个都掏出身份证递给他,他接过去看了看,看到我们都是本地人。
这么晚还出来啊?把身份证还给我时他问。
刚下班。我说。
几个联防队员让出一条路,司机挂上档,出租车继续向前开去——像这样的一幕,在那些年的夜色里,我都已经习惯了。
我想谈谈《大众软件》。
我仍然确认,很多人至今都记得我曾供职的这本杂志带给自己童年时期或者青少年时期的印象。不身处在那个年代中,你很难理解,一份科普类的刊物却被很多人当做朋友,并且被它潜移默化改变了对世界的看法。在输出知识的同时,这本杂志无意中也输出了一些价值观,人们对这杂志上的诸多编辑的笔名数如家珍、津津乐道。哪怕只读过它一次的人也知道,编这本杂志的人不敌视新事物,也喜欢玩游戏,他们和我们大家是一伙儿的(尽管我们彼此相隔千里)。
也许当时的很多读者都曾幻想过作为大软编辑的工作和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幻想过后你可能会笑笑,觉得自己把这份工作想象得太美好了。今天,我可以告诉你,这份工作其实比你所幻想的那种美好,还要美好十倍。
这是我曾经一段时期的工位,隔断上贴的那张大猩猩画是我一个美编朋友根据我留给他的印象所画的
当人们想象这本杂志的编辑部的时候,总会联想到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办公室窗明几净,一些老编和小编在办公室房间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们身边堆满了游戏和手办。但事实上,在这个时间段,我们编辑部中的很多人还在睡觉。到了中午,办公室里的人才陆续多起来。大家彼此见面后嘻嘻哈哈地聊几句工作,接着就到了午饭时间。食堂的阿姨端来了盛得满满的几大桶菜,她还没来得及喊开饭了就会看到年轻的编辑们懒洋洋地、吊儿郎当地从她身边走过——经常是半个编辑部的人都跑去外面餐馆聚餐,大家不屑于吃单位的免费午餐。看着这些年轻人鱼贯而出,食堂阿姨就会抱怨:你们怎么也不言语一声,今天菜又做多了。编辑们并不答话,装没听见,嘴角挂着一丝坏笑。
每次有人和我赞许起大软,我都会认可,并且还会和他们说我的一点想法:如果你感到一个事物很优秀,那它背后自然有它优秀的道理。大软虽然是一本专业类期刊,但是它的编辑在当时确实是第一流的,编审流程不仅专业正规,要求极高,而且每个编辑记者都有自己业务上的绝活。这绝非戏言。把他们放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家媒体,也可以胜任。
我想这些同事没有一个人不是认真对待这份工作的。但也因为他们都不过20出头,生活没什么负累,又拿着还不错的薪水,又大都才华横溢,做的还是万千青少年梦想里的工作——所以他们中的有些人不仅有点恃才傲物,甚至多多少少有一点放浪形骸——怎么说呢,这种气质和他们过往的经历也是有关的,还是那句话,在某些事情上,他们确实和你们是一伙儿的。
年底,我刚到编辑部的时候,用的是一款松下G手机——就这还是为了我上一份工作联系业务方便,我爸转送给我的二手机,连电话号码都一起送给了我(这个电话号码我一直用到了今天)。哪怕以今天的眼光审视,这款手机各方面质量也是令人满意的,因为它是松下推出的第一款量产的移动手机。一个企业打新市场、新品牌时期的产品质量都是最好的。
但到了编辑部的时候,游戏内容组的前辈看到我用松下手机打电话,假装严肃地和我说:你这手机不行啊,拿出去丢人,必须和我们统一装备!我抬头看了看他们的统一装备——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当时新上市的最时髦的诺基亚手机,好几个人的手机包装盒还都丢在座位边上堆积如山的稿纸堆边——事后我意识到,这应该就是某次发了工资后,他们马上拿着刚到手的钱直接一起结伴去商店里买的。
同事说的是句玩笑话(至少我的G又用了一年多才换),但是他的玩笑话多少体现了当时编辑部部分成员的面貌。
我是以记者的身份入职的,但是因为我未来主要的报道领域是国内的游戏企业,所以我被安排到游戏内容组。我刚到不久的某一天,有一位工作狂同事跑到游戏内容组的办公室说工作的事,其中不知说起了什么,偶然提了一句他四十岁以后的打算,游戏内容组的同事们全都笑弯了腰,是真的笑得喘不上气那种笑,除了在疯狂的情景喜剧里,我没见现实里有人真心这么嘲笑过一个人。他们边笑边指着这个工作狂同事说,畜生,你还想活过40岁吗?很多年后,这句话多多少少也一语成谶。
活到40岁就够本儿——这当然是笑谈,但是想想看,40岁,对我们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概念。那时,我们以为我们这一辈子都会过着每年都换当年最新款诺基亚手机的日子。
现在,20岁的一切却烟消云散,不仅群嘲的笑声湮灭了,就连诺基亚这个手机品牌都消失了。年轻人甚至几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做手机的公司,遑论它在如日中天时比苹果iPhone还要NB的情形。
我并不留恋过去,我只是陈述事实。
我们通常在晚上工作,尤其是游戏内容组。编辑部附近街上有24小时餐馆。晚上10点多呼朋引伴去酒吧,凌晨2点再回来在楼下24小时餐馆吃吃宵夜谈古论今,然后3点多回来玩游戏或者写稿,到了凌晨拂晓时在办公桌边合衣睡去,都是很常态的事情。
针对这种昼夜颠倒的生活,编辑部里当时有一些自己的趣闻梗(也可以叫企业文化),比如我听到过这么个故事——有个编辑深夜里吃完宵夜,披着件*大衣在街上走,被巡逻的警察拦住询问,警察看到他一直把右手揣在*大衣兜里,就让这个编辑把手拿出来,像看看他手里藏着什么。我这位老伙计把手慢慢从大衣兜掏出来,手心里是一把瓜子。
还比如有一次我们一起外面吃宵夜,回来办公室所在社区的院门已经锁上了。游戏内容组的头儿借着酒劲,潇洒地从两米多高的金属栅栏院门上翻跃而入。而走在他后面的人有说有笑地来到院门前,一推院门就进来了——其实院门并没上锁。
但我个人最常想到的一个事,是有一次我们晚上全体去三里屯喝酒——那次去的人特别多,把别的部门的同事也一起叫上了。游戏内容组的几个同事和那间酒吧里的驻唱歌手混得很熟,等她们唱完歌,会下到座位上来和我们一起聊天。这次,大家照例都喝得有点晕,我去小便的时候,回头看他们,还齐刷刷坐在酒吧第一排。等我小便的两三分钟再出来,一个人都没了,就剩下侍者在收拾狼藉的桌子。
我自己打车,深夜里回到杂志社。进屋一看——屋子里黑着灯,但所有电脑都亮着,除了我自己的座位空着,其余所有座位都有人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在键盘上敲字或者点鼠标——比上午办公室里人整齐多了。等我回来,他们才发现,刚才因为喝高了把我忘在酒吧里了。
那时,我们中午出去吃饭,不存在什么AA制,我们都是吃光一个人的工资,再吃一个另一个人的。
午餐结束时通常以这样的对话结束:
编辑A:那回去吧?
编辑B:走。XX,结账!
这不是在在叫餐馆的老板,而是在叫我们当中的任意一位编辑。
当时我开玩笑,自娱自乐写过一个合格编辑指南。我摘录几条不会激怒读者的列出来吧。
……
第二,你必须是个穷*。必须是个有一百花一百的人。你没有钱包,也决不可能把钱叠好,统一放在一个裤兜里。月末的几天必须要借钱度日。
第三,必须要会嘲笑别人,比如当面骂别人是穷*。
第四,你必须要丢过手机,而且要丢过三个以上,而且丢过了之后不去找,不报警,不挂失号码。必须立即再买个当时市面上最贵最新的型号(这也可以保证你尽快完成第二条)。
……
第七,必须会熬夜。必须每天凌晨2点出去吃宵夜,3点入睡,必须第二天中午11点以后醒。必须会借助一切东西入睡。比如,睡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比如,睡在三张并在一起的椅子上,比如,直接睡在水泥地上。最专业的还是直接趴在桌子上。
……
第九,吃剩的瓜子皮最好不要啐在地上,而是要堆在自己的桌子上,键盘必须有几个数字键是粘的,电脑主机箱盖必须是敞开的,机箱里面必须塞着一些杂物,电脑显示器上面必须堆满了稿纸,不能让显示器的散热孔露在外面。
第十,最好能患有慢性支气管炎或者胃溃疡等疾病,不会抽烟喝酒也没关系,必须有其他怪癖,比如一辈子只喝苏打水和酸奶这两种饮料,天生一副醉态,张嘴就能损人就再好不过了。
第十一,必须冷淡地、厌倦地、不怀好意地对待你的热心读者。
最后,你要写得一手好文章,你要博学,有才华,在工作的时候要象个校对员那样认真踏实,当然,写稿子拖期也是必须的。
……
这其实是对一些同仁的调侃,是出于对他们的爱。现实中并不是所有编辑都是如此,我就讲究卫生,对待读者像春风一样热情。
好景不长,很快我们中有人开始有了自己的女友,有的人陆续成家,编辑部的规模也扩大了,企业文化也慢慢被五湖四海的新同事所改变着。这种昼夜颠倒的生活不能持续下去,但是起码在一段很短的时期,我们过着这种像摇滚乐手一样的快意生活。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最起码在游戏内容组,确实有这么一段时间是这样的。
我是杂志社的第一个专职记者。当时只有报社才有记者编制,杂志不是以时效性著称的媒体,开设专职记者岗位,某种程度也是当时大软秀实力的一种体现。
编辑们为了熟悉游戏种类和行业,有时整个白天都可以在和作者聊天交流,或者光明正大玩最新的游戏。而我从一到大软起就非常忙碌,我必须四处走访。我在大软的第一周是在一家游戏公司度过的,我在那里呆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和他们一起吃住,一起开会。在人家工作的时候问东问西,甚至被人嫌弃。但是我仍要说,和别的工作相比,在大软的工作仍然是天堂,是一份完美的职业,是我热爱的职业,是让你们羡慕的职业,是其他人一辈子也没运气能做到的和自己兴趣结合在一起的职业。
回到杂志社,我要绞尽脑汁写稿子。有时深夜里,别的编辑都开始休息联线打星际,我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写。我办公室的电脑也玩不了几个游戏,它是游戏编辑淘汰下来的,将将够打字用。
我很羡慕编辑,坐在电脑前就可以把很多工作安排了。而我像一个侦探,要不停地外出,不停地打电话,不停地安排时间,同时不停地记下各种事情。
记者除了像侦探,还有一点和商人一样,它是一份没有专业的工作。对于不熟悉的领域,要求记者快速熟悉,有时我为了写一个公司,一晚上把和它有关的互联网资料全部看光。这真的是一种折磨。
如果从工作性质的角度来说的话,我们的工作性质与其说和一个游戏程序员的血缘更近,倒不如说和《养蜂》杂志或者《轴承》月刊的编辑的血缘更近。
一位美编为杂志栏目画的我的漫画形象。画成这个样子,事先并没征求过我的意见,可见在她看来,我的工作状态也像是个侦探吧
编辑部规模扩大,我被调到新成立的记者部门任首席记者,游戏内容组的个别成员也被调到新的岗位,尽管我们昼夜颠倒的快意生活没有继续持续,但是夜晚工作,依然是我们大部分同事的常态。尤其是,我们每两周有一个晚上要集体在编辑部熬夜坐班。这和杂志的工作流程有关。
试想一下,一本杂志里的内容、图片、广告,每次并不是刚刚好就自动凑成一本书的——每一章插图自动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最后一个字正好在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
相反,这里面需要大量的协调工作。改为半月刊后,两周为一个工作周期。通常前一周主要工作为约稿、写稿、采访等等,大家分头去忙;后一周,需要协调的工作就会越来越秘密集——广告部门可能需要更多的页码;约好的一个十几页的攻略作者突然写不完了,空出来的十几页怎么办?分给谁吃掉?一个专题的走向随着实际调查的内容发生了变化,我们该怎么应对?等等。
最后所有的矛盾都会慢慢集中到第二周最后一个工作日,这是个Deadline。之前没完成的稿子在这个工作日里会陆续完成提交,打印之后,需要校对组把关语句标点、需要领导审阅把关*治、还要把配图和修改过的文本提交给美编,文编和美编共同协调交流文章的排版风格和题头的问题,广告部的同事也会频繁过来寻求美编和文编的协助。最后不管多晚,要把完整杂志的电子版文件传给印厂(早期的时候,网络的传输能力远远不够传输容量庞大的排版文件,还要刻成光盘,印厂派人来取)——最后这一步叫做出片。所谓出片,通俗地说,就是指把整本书里所有的内容的电子版制作好,提交给印刷厂。完成出片,这一天的工作才算完成,不管怎么抓紧时间,这一天通常会大半个编辑部都会熬夜,甚至通宵。
杂志社搬家到定慧寺后的深夜办公室一角,如果是出片日,人会比这时多得多
而在这个日子里,拖稿者,是最可恨的。我就是那个最可恨的人之一。有一次,到了出片日Deadline的下午5点,全北京都洋溢着快下班的气氛,我的专题报道还没写出来,在巨大的绝望中,为了躲避责编的催促,我关了手机,我玩人间挥发了。最后我的顶头上司迫不得已,开车穿越了半个北京,找到我家来,坐在我电脑边,陪着我,看着我敲完了专题的最后一个字。
到了天黑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回到编辑部,校对组同事、责任编辑和美编,他们都在座位上瞪着我,那意思好像在说:你还敢回来啊?
不管怎么说,出片日那天都有一种魔幻色彩。整个编辑部看起来就像美国电影里的警察局一样嘈杂混乱,在表面的混乱之下,所有人都按着既定流程在拼命冲刺。到了下班时间,完成任务的同事只有个别人会离开,其他的人还会留在座位上,和作者交流,或者上网看看新闻。这栋写字楼其他公司的窗口里人越来越少,而楼下的小路交通却开始拥堵起来,这些都和我无关,我的PartyTime才刚刚开始。
疲劳吗?当然疲劳。任何了不起的事业,都是踉踉跄跄、拼尽极限才能完成的。当时烟瘾最大的几个同事都集中在记者部,可见写稿工作之辛苦。而我在脑力已经达到上限的时候,也只能靠白酒来刺激神经——白酒当然有降低认知能力的DeBuff,就像《辐射》里的杰特注射剂,但是这个DeBuff要过半个小时候才能生效——而酒精前十几分钟的Buff,对我却至关重要,能让我维持哪怕半个小时的精力集中,就是胜利。至于半个小时后怎么办——洗手间自来水管里有的是凉水,还有同事小便后直接用手指从烟盒里捏出来递给我的香烟。
我座位上续命用的红星二锅头和同事出差送我的小伏特加。每喝光一瓶我就会把空瓶放在桌边。是的,这就是我的小血瓶,动画片和游戏里的血瓶并没有虚构
工作,工作,继续工作。有时,忙着忙着,窗外天色已经发白……我恍恍惚惚的,叼着烟卷,看着会议室对面的居民楼——我还记得昨晚1点那最后一个关灯的窗口;而现在,我觉得我只工作了没多久,那窗口却又亮起了晨灯……是谁住在那个窗口里面?我问自己。他睡觉的6个小时里,又梦见了什么?
并不是每一个出片日都会通宵,我们常常在夜里2、3点结束了最后的工作。我们的美编和文编里都有女生,这个时间让她们独自打车总归让人不放心。所以编辑部安排我们选择路途相近的男女同事结伴打车,由男同事护送女同事回家。
所以,你看到的文章开头的那一幕,就是那段时期我陪同两位女同事打车回家的情形。
自从离开媒体后,我几乎很少写非虚构类的文章。非虚构类的文章往往都是在说假话空话,而写虚构类的文字,人们却往往说的是真话。
但是恰好读到这篇文章的朋友,我想说,今天你读到每一个字,都是非虚构的,并且都是真话。这也是我第一次和人们谈起关于大软的一些印象。我甚至没和我最亲近的人详细谈起过这些,能带给你最复杂的人生体验的事,你是最难说清的。我相信你们也一样。
但是在今天——在过了20年后,我还是选择把这些感受写出来。
在如此短的一篇回忆文章中,我没有提到我任何一个同事的名字(其中有些你们耳熟能详,有些你们并不熟悉),可我越是尊重和喜欢他们,我越不想在这么短的篇幅里轻浮地谈到他们。
等下次吧,下次我也许会专门写写他们,也许再过十年,也许再过二十年。
年非典的时候,我买了车。此后如果我自己的工作再拖到后半夜,我就不用再打车,而是开车捎女同事回家了。等看着她(们)下了车,走进自己小区那黑漆漆的大院后,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另一段时光才正式开始。
我在路上一个人开着车,听着深夜广播台里播的老电影录音回放,或者地方广播台卖假药的说的那些*段子……我什么都没有想,刚刚结束的高强度的工作已经把我掏空了。但是独自一人开车在空旷的夜路上……这种绝对的孤独感给予我无限的慰藉,我好像找回了中学时逃课在书店里看了整整一天垃圾书的那种感觉……或许空虚本身就是人在这个宇宙中最大的本质;当你说你很充实无暇自顾的时候,只不过是你忙碌到忘记了这个最根本的本质而已。
时间还不到凌晨4点,我快到家了,但是这会儿我感到饿,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车停到麦当劳门口。
任何一家24小时餐馆都很神奇,哪怕是凌晨照样会有好几桌人在吃饭。但这一晚麦当劳里几乎没人,我点了一份汉堡套餐。所有的座位都空空的,我就把盛着食物和可乐的餐盘放在就近的一个小桌上,然后去一旁的洗手池洗手。
就冲一下手的功夫,再走出来,我却看到一个蓄着胡须、敞着怀、脏得出奇的流浪汉老头儿,正在从我的餐盘里捏薯条吃,手里还拿着我的那杯可乐。看到我过来要赶走他,他拿起了汉堡,但是要把可乐给我留下,我赶紧让他把可乐也带走——光是看到他我已经饱了一半了。
我站在那儿有点懵。并不是可惜我的食物,而是我感到有点恍惚,我进店的时候店门口周围根本没有人,街上空荡荡的,哪儿来的这么一个流浪汉?更何况还是一个这么脏的连裤筒都扯成一条条的流浪汉,可以说我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邋遢的流浪汉。但就在我洗手的这么短的时候里,他却看准时机溜进来偷我的食物。
值夜班的麦当劳大姐恰好从柜台那边走过来,看我站在那里发愣,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刚才一个乞丐进来拿我的吃的。大姐没等我说什么就很爽快地说:你等下我再给你拿一份。
吃完了这顿搞不清是宵夜还是早点的食物,当我回到家里,天又快要亮了。过不了一会儿,最早一批上班的人就会精神焕发地匆匆走在上班的路上,地铁的电动扶梯上也会站满了人,远处街上车流涌动。我们的杂志今天也将待在印厂,准备进入印刷流程了。一日之计在于晨。但是,现在,我却准备上床了。
我像个假人一样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拉好窗帘,走到床边,脱掉外衣。我在冰凉的床铺上躺好,侧过身蜷缩在被子里,闭着眼睛。
现在,开始睡吧,我对自己说。